南太平洋的风暴像个被激怒的巨人,拳头般的巨浪持续捶打着“海燕号”锈迹斑斑的船体。船舱里弥漫着绝望的咸腥、柴油和铁锈的混合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船员们缩在各自的角落,眼窝深陷,沉默像一块沉重的湿布裹着每个人。船尾杂物舱那扇紧闭的铁门成了恐惧的源头,门后那微弱却沉重的“咚…咚…”声如同活过来的丧钟,穿透薄薄的铁皮和风雨的咆哮,持续敲打着所有人的神经。
老船长陈海又一次推开那扇沉重、吱呀作响的铁门。昏黄摇晃的灯泡是舱内唯一的光源,浑浊的光线勉强刺破黑暗。几天过去,杂物舱里的气味变得更加复杂——浓重的海腥、干涸淤泥的土腥、挥之不去的淡淡硫磺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烧红铁块浸入冷水后散发的金属焦糊气。
那个焦黑的人形依旧躺在冰冷油腻的舱板上,姿势几乎未变。但变化是细微而惊悚的。覆盖在“熔岩人”身上的海藻和深色淤泥已经干涸、剥落了大半,露出更多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焦黑皮肤。皮肤表面密布的暗红色裂纹,颜色变得更加深暗,如同冷却后凝固的岩浆,又像无数道干涸的血槽。这些裂纹以一种极其缓慢、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节奏搏动着,每一次搏动,周围的空气都会产生一丝微不可查的灼热扭曲,仿佛有看不见的火焰在皮肤下燃烧。
陈海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裸露的胸口。几天前还只露出一点微光的区域,如今污秽被海风和干燥带走,显露出更大一片焦黑的胸膛。正中央,那一点暗金色的光芒,依旧微弱,但搏动的节奏却变得……稳定了。不再断断续续,濒临熄灭。它像一颗被厚重、焦黑的岩层严密包裹的熔岩核心,在绝对的死寂和冰冷中,顽强地、持续地搏动着,积蓄着某种难以想象的、滚烫的生命力。
他犹豫着,粗糙的手指在离那焦黑胸膛还有几寸的地方停下。一股清晰的暖意辐射出来,带着硫磺和金属的气息,与舱内湿冷的空气形成诡异的温差。这暖意并不温和,它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的热度。这东西绝不是什么海难幸存者。陈海浑浊的眼底深处,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敬畏的寒意交织缠绕。大海深处埋葬着人类无法理解的秘密,而眼前这个,就是秘密爬上岸的狰狞碎片。
他默默退出,沉重地关上铁门,将那微弱的心跳和灼热的气息重新锁进黑暗。回到驾驶舱,扑面而来的风雨带着刺骨的寒意,舵轮在他手中冰凉。外面的天空和海面是压抑的铅灰色,风暴没有减弱,反而酝酿着更狂暴的力量。低沉的雷声在浓密的云层中翻滚,如同远古巨兽在云层深处压抑的咆哮。
“爹!”儿子陈涛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从船舱入口传来,“那声音……它变了!”
陈海心头猛地一沉,转身快步冲回船尾。狭窄的过道里,几个水手脸色煞白地挤在杂物舱门口,眼神里全是见了鬼的恐惧。那扇紧闭的铁门后,不再是单调的“咚…咚…”声。
一种新的声音加入了进来。
嘶……嘶啦……
像是烧红的烙铁猛地浸入冰水,又像是厚重的皮革在巨大的力量下被强行撕裂。尖锐、刺耳,伴随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类似金属扭曲的呻吟。这声音断断续续,却极具穿透力,轻易盖过了船体的呻吟和外面风雨的呼啸,狠狠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它在动!”一个年轻水手牙齿咯咯作响,指着门缝下方,“光!门缝里有光透出来!”
陈海凑近,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门缝。果然!不再是完全的黑暗,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刺目的暗金色光芒,正从门缝下方顽强地透射出来!那光芒并非稳定,而是随着里面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啦”声,如同呼吸般一明一灭!
陈海猛地拔出腰间那把用了十几年的沉重扳手,锈迹斑斑的金属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都退后!”他低吼,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涛和水手们如同受惊的兔子,慌忙向后挤去,在狭窄的过道里撞成一团。
陈海深吸一口气,带着咸腥和恐惧味道的空气灌入肺叶。他布满老茧的手紧握住冰冷的门把手,猛地向外一拉!
吱嘎——!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硫磺、臭氧和某种生物焦糊的滚热气流,如同开闸的熔炉热浪,瞬间扑面而来!陈海被这股灼热的气流冲得一个趔趄,下意识眯起了眼。
杂物舱内,那盏昏黄的灯泡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光源本身!
那个焦黑的人形,正缓缓地从冰冷油腻的舱板上……坐起来!
他全身依旧覆盖着那层焦炭般的物质,但此刻,这层焦壳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裂痕,无数道暗金色的光芒正从这些裂痕深处透射而出,将整个狭小的杂物舱映照得光怪陆离,明暗不定!那些光芒如同流淌的熔岩,在焦黑的裂缝下奔腾、涌动!
最令人惊骇的,是那些覆盖全身的暗红色裂纹。它们不再是死寂的沟壑,而是如同活过来的熔岩脉络!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嘶啦”的裂响,裂缝边缘的焦黑物质被强行撑开、剥落,露出下方……新生的皮肤!
那不是人类的皮肤。
那是一种奇异的、如同冷却熔岩凝固后形成的暗沉红色,带着金属般冷硬的光泽。皮肤表面光滑,没有任何毛孔或纹理,只有一些极其细微的、如同天然结晶般的暗金色脉络隐隐浮现。新生皮肤覆盖的区域,正随着那暗红裂纹的搏动,如同潮水般缓慢而坚定地,侵蚀、取代着体表的焦炭!
而他的脸……
大部分还被焦黑的物质覆盖,但口鼻位置的焦壳已经碎裂、剥落。露出的下巴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凿。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没有任何血色,同样呈现出那种奇异的暗红金属色泽。更恐怖的是他的眼睛——眼皮上的焦壳正在剥落,露出下面……一双紧闭的、眼睑同样呈现暗红色的眼睛。即使紧闭着,也仿佛有熔岩的光芒在眼皮下酝酿、翻滚!
嘶啦——!
又是一声裂响,一块巴掌大的焦黑物质从他左肩胛位置剥落,砸在舱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腾起一小股带着火星的青烟。下方露出的新生皮肤,暗红的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如同覆盖着一层流动的、冷却的熔岩。那点位于胸口的暗金光芒,此刻搏动得更加有力,每一次搏动,都如同一次小型的能量潮汐,推动着全身的蜕变进程。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覆盖着焦壳和新熔岩皮肤的手臂。动作僵硬,如同生锈的机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那是残留的焦壳在新生力量下碎裂的声音。那只手臂对准了前方——正是推开门的陈海。
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威压骤然降临!
陈海感觉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如铅,呼吸变得无比困难。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那无形的压力并非物理上的冲击,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充满了冰冷、混乱和一种源自星球深处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毁灭意志!他手中的沉重扳手变得像羽毛一样轻,又像山一样重,手臂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锈迹斑斑的金属表面甚至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呃……”陈海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双腿如同灌了铅,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舱壁上。他死死盯着杂物舱内那个正在焦壳中重生的、散发着非人气息的熔岩身影,浑浊的眼中只剩下最深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
那东西……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