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十章 骨响
臂膀的剧痛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林风摇摇欲坠的意识。陈海粗暴的包扎勒进了伤口深处,帆布被暗金色的血缓慢洇透,粘稠地贴在皮肉上。每一次船体的颠簸,都让那勒紧的布条更深地切割伤口边缘,带来新的、尖锐的撕裂感。断裂的臂骨在每一次震动中相互挫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令人牙酸的微响。凡俗的躯体,正用最原始的方式,宣示着它的脆弱与痛苦极限。
昏黄的灯光在视野里晃动、模糊、扩散。林风瘫在冰冷的帆布上,喉咙里只剩下断续的、不成调的抽气声,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口的空洞,钝痛如同沉重的磨盘碾压着胸腔。那点暗金光芒的搏动微弱到几乎停滞,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在包裹的厚布里。陈海灌下的腥苦药液在胃里翻搅,灼烧感与恶心感交织,却意外地维持着一丝微弱的热量,像寒夜里最后一颗将熄的炭火,对抗着骨髓深处透出的冰冷。
时间在纯粹的痛苦中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次艰难的呼吸,也许已是永恒。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冰冷粘稠的黑暗泥沼时——
一种新的、截然不同的感觉,如同细小的毒虫,从臂膀深处那粉碎的骨头断裂处悄然钻出。
不是之前断骨摩擦的尖锐剧痛。
是一种…麻。
一种深入骨髓、令人头皮发炸的奇痒!
那奇痒感起初极其微弱,如同错觉,潜藏在剧痛的缝隙里。但很快,它便如同被浇了滚油的野草,疯狂滋长、蔓延!它顺着断裂的臂骨,钻进骨髓深处,又沿着神经末梢,凶猛地爬向大脑!这感觉如此怪异,如此陌生,如此…令人抓狂!它甚至压过了勒紧伤口的撕裂痛和断骨摩擦的尖锐感,成为此刻最鲜明、最无法忍受的酷刑!
“呃……” 林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变了调的呜咽,身体在帆布上不受控制地剧烈扭动起来!他想去抓,想去挠,想用指甲狠狠抠进那麻痒的源头!但手臂沉重如铸铁,被陈海包扎的帆布死死固定着,根本无法移动分毫。这徒劳的挣扎反而加剧了伤口的撕裂和骨骼的挫磨,剧痛与奇痒如同两条毒蛇,疯狂撕咬着他残存的理智。
他肿胀的眼球在干涩的眼眶里剧烈转动,布满血丝的眼白死死盯着那条被厚布包裹的臂膀,仿佛要用目光穿透皮肉,看清骨头深处那万蚁噬咬般的麻痒源头。汗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覆盖着焦痕和污血的额头、鬓角,沿着脖颈疯狂流淌,混合着暗金色的血渍,在肮脏的帆布上留下大片湿痕。
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惊动了倚靠在舱壁上的陈海。他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身体瞬间绷紧,警惕地盯着帆布上如同被无形鞭子抽打般扭动抽搐的林风。恐惧再次攫住了他。又怎么了?那非人的血又要喷出来了?还是胸口那点光终于要熄了?
他下意识地摸向腰后别着的、用来刮鱼鳞的锋利短刀,粗糙的手指紧紧握住冰冷的刀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盯着林风那条被帆布紧紧包裹、正随着扭动而剧烈起伏的臂膀,又看了看林风因极度痛苦和奇痒而扭曲的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搞什么鬼?”陈海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压抑的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是上前查看?还是立刻退出去,把舱门锁死?
就在这时,林风扭动的幅度骤然加大!他整个上半身都弓了起来,头猛地向后仰,焦黑的脖颈上青筋根根暴起,喉咙里爆发出一种不似人声的、极度痛苦的嘶嚎!那嘶嚎里,混杂着无法忍受的剧痛,但更多的,是那深入骨髓的、令人疯狂的奇痒!
伴随着这声嘶嚎,他那只被帆布死死包裹的臂膀,猛地向内侧剧烈一抽!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脆响,如同折断一根干燥的枯枝,陡然从那条臂膀的深处传了出来!
这声音不大,在船体的呻吟和风雨的咆哮中几乎微不可闻。但它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中了陈海紧绷的神经!他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急剧收缩!他死死盯着林风那条臂膀,握着刀柄的手僵住了。
那是什么声音?
骨头?断裂的骨头…被强行扭动的声音?
陈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完了。骨头彻底错位了。本就粉碎的臂骨,在这样剧烈的挣扎下,恐怕已经彻底变成了烂泥。这条胳膊,算是彻底废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惋惜,有沉重,也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麻木——废了也好,至少…不会再有那该死的血喷出来了。
然而,就在陈海这念头刚刚升起的瞬间——
林风弓起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猛地砸回帆布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剧烈的抽搐和扭动奇迹般地停止了。他瘫在那里,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破碎的喘息,汗水如同溪流般从他身上淌下。
那条刚刚发出恐怖脆响的臂膀,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稳定?
陈海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条臂膀上。帆布包裹依旧,但之前那种因为内部剧烈挣扎而产生的、不自然的扭曲起伏,消失了。它以一种相对自然的角度垂落着,贴合着身体。更让陈海心头剧震的是,林风脸上那因剧痛和奇痒而极度扭曲的表情,竟然…松弛了?
虽然依旧苍白痛苦,覆盖着焦痕和汗水,但那种近乎疯狂的、被奇痒折磨的扭曲感,褪去了。只剩下纯粹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和虚弱。
陈海屏住了呼吸。狭小的杂物舱里,只剩下林风沉重的喘息、船体的呻吟和灯泡的嗡鸣。他握着刀柄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他迟疑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什么。他一步一步,挪到林风身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
他蹲下身,目光死死盯着那条被帆布包裹的臂膀。暗金色的血渍在粗砺的布面上洇开了一大片,边缘已经有些发黑凝固。他犹豫了片刻,带着海盐颗粒的粗糙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触碰毒蛇般的谨慎,极其缓慢地、轻轻按在了臂膀中段的位置——那里,正是刚才发出那声“咔嚓”脆响的部位。
触手不再是之前那种松垮垮、仿佛里面骨头已经彻底粉碎的软烂感。
一种…坚硬?
一种…稳定?
一种…属于骨头重新连接在一起的、微妙的支撑感?
陈海的手指猛地一颤,如同被烫到般缩了回来!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茫然!他猛地抬头,看向林风的脸。
林风肿胀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下面布满血丝的眼球。那眼神依旧是虚弱的,茫然的,带着深入骨髓的痛苦。但陈海却在那茫然的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林风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不是痛苦减轻的轻松,不是奇痒消失的解脱。是一种对自身躯体刚刚发生的、完全超出理解的、诡异变化的茫然困惑。
陈海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条臂膀。他不再犹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和探究。他粗暴地、三两下撕开了包裹在臂膀伤口上方、靠近肩关节位置的帆布!暗金色的血痂和药粉混合着被撕开,露出下面翻卷的、被粗砺麻线缝合的皮肉。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昏黄的灯光下,在翻卷的皮肉和凝固的血污深处,在那本该是臂骨彻底粉碎、只靠皮肉勉强连接的部位——
几截断裂的、呈现出一种诡异暗金色的、如同被高温熔炼过的金属般的骨头断茬,赫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对接在了一起!
不是自然愈合的骨痂。不是外力固定的连接。
那对接处,如同被无形的、极致的高温瞬间熔焊!断骨的边缘呈现出半熔融状态的奇异光泽,暗金色的骨茬相互嵌套、咬合,形成了一道极其粗糙、狰狞、却又异常牢固的接合线!甚至能看到细微的、如同熔岩冷却后形成的暗金色纹路,在断骨对接的缝隙间蔓延!
这景象完全超出了陈海毕生的认知极限!他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冰冷僵硬!他见过无数断骨,船员的,渔民的,他自己的。但没有一种愈合,是这般…非人!这般…恐怖!
这绝不是凡俗血肉该有的愈合!这更像是…某种被强行熔铸在一起的…金属构件!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住他的心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彻骨!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皮舱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风臂膀深处那狰狞的熔接断骨,又猛地看向林风胸口那被厚布包裹、微弱搏动的空洞。
那点暗金光芒…那腐蚀钢铁的血液…这熔焊般的断骨愈合…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间席卷了陈海的整个意识:他捞上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重伤垂死的“人”。他捞上来的,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某种正在用非人方式“修复”自身的…怪物!
杂物舱内死寂无声。只有林风沉重的喘息,和灯泡摇晃发出的微弱电流嗡鸣。昏黄的光线落在那狰狞的熔接断骨上,映出冰冷诡异的暗金光泽。
陈海靠着冰冷的舱壁,身体微微颤抖,粗重地喘息着。他看着帆布上那具残破的躯壳,看着那条刚刚完成诡异熔接的臂膀,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恐惧、惊骇、茫然…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成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重。
他缓缓抬起自己那只沾着暗金血污和药粉的粗糙大手,放在眼前。掌纹里嵌着海盐的颗粒和铁锈的痕迹。这是一双凡俗的手,属于一个在海上挣扎求生的老水手。
而地上那个…正在用非人的方式“愈合”着凡俗的伤口。
陈海慢慢放下手,目光再次投向那盏在风暴中顽强摇晃的昏黄灯泡。那微弱的光,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如此…无力。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风的喘息都似乎平缓了一些。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弯下腰,捡起地上被撕开的帆布碎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缓慢,重新覆盖在那狰狞的熔接断骨上。他没有再包扎,只是虚虚地盖住。
然后,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推开舱门,走了出去。舱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更大的风浪声。
杂物舱里,只剩下林风艰难的呼吸声,和那盏摇晃的灯泡。臂膀深处那令人疯狂的奇痒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源自骨髓的麻木和…沉重。一种非人的沉重。
他费力地转动眼球,肿胀的视线落在自己那条被帆布虚盖着的臂膀上。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臂骨深处那粗糙、坚硬、非自然的连接。那不是愈合。那更像是一种…粗暴的、暂时的…铆合。
凡俗的血肉之躯里,嵌入了非人的钢骨。
昏黄的光晕在视野里晃动。这一次,那光晕里,映照出的,是他自己臂骨深处,那狰狞冰冷的暗金熔接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