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崎岖山路上的碎石与深坑,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车的骨架在每一次剧烈的颠簸中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冰冷的雨丝被山风裹挟着,斜斜地抽打在挡风玻璃上,发出细密的噼啪声,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摆动。
车厢内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皮革陈旧的霉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阿柠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某种思考的节奏,轻轻敲击着方向盘上缘包裹的磨砂皮革,发出几不可闻的“哒、哒”声。
引擎的轰鸣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突兀。
副驾驶座上的予恩,身体随着车身的摇晃而微微起伏,目光穿透布满蜿蜒水痕的车窗,投向那一片混沌的雨幕。
他的右手自然地垂在身侧,拇指的指腹以一种近乎本能的、缓慢而执拗的频率,反复摩挲着腰间匕首那皮质的刀鞘。每一次摩擦,都仿佛在确认某种冰冷的存在,也像是在无声地压抑着什么。
“阿柠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引擎的噪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底下却蛰伏着暗流,“吴三行…到什么地方跟我们一起?”
阿柠敲击方向盘的手指骤然停住。她侧过脸,目光扫向他,感觉看透了他那看似平静的表象。
车窗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她精致的下颌线,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几分冰冷玩味的笑容在她唇边缓缓绽开,像雪地里开出的花。
“三天后,”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在巴锦村会合。”
视线转回前方湿滑泥泞、危机四伏的山路,语气里添上若有若无的嘲讽,“老狐狸这次亲自带队,打着给我们引路的旗号。呵…”
她的手指猛地收紧,用力攥住了方向盘,指关节因用力而绷紧、凸起,泛着失去血色的青白。目光透过被雨水不断冲刷的玻璃,投向更幽深的雨雾,开口声音压得更低,裹挟着被压抑的警惕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怀疑。
“我总觉得他另有所图。迷宫里的东西…他比谁都清楚。那只老狐狸,肚子里装的从来不是好水。”
就在这时,阿柠毫无预兆地猛地一脚踩下刹车!
“吱——嘎——!”
轮胎在湿滑泥泞的路面上发出刺耳尖锐的摩擦声,巨大的惯性让车身剧烈前倾、打滑,车尾甚至微微甩了一下。泥水飞溅,泼洒在路旁灰暗的岩石和枯草上。
阿柠倏地转过头,她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玩味或怀疑,而是带着审视,很认真地看向他,将他牢牢钉在座椅上。
“记住!”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火的铁块,狠狠砸在狭小的车厢里,“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他是真的吴三行,还是谢链环那个假货,你都不能让他死!这是底线!”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雨点密集敲打车顶的声音,如同无数细密的鼓点,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阿柠微微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下,那眼缝中泄出的光芒淬着剧毒。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却比刚才的厉喝更让人心悸,每一个字都裹挟着一种刻骨的狠戾和一种扭曲的“公平”。
“但是,”她唇角的弧度加深,这次不再是玩味,而是纯粹的、带着血腥味的冷笑。
“让他吃点苦头…受点伤,尝尝痛苦的滋味…那是他欠你的,天经地义。可是他还不能死,老板还需要他在前面探路。”
发动机重新发出低沉的响声,在空旷死寂的山谷里回荡,阿柠利落地挂挡,眼神恢复冰冷锐利,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狠戾从未出现。车子重新冲入茫茫雨幕,轮胎碾过路面浑浊的积水,“哗啦”一声巨响,再次溅起一片粘稠肮脏的泥浆。
予恩在急刹的瞬间,额头距离冰冷的前挡风玻璃仅差分毫,他却硬生生稳住了身体,对于重新启动后更剧烈的颠簸,他仿佛毫无所觉。
雨水在车窗上肆意流淌的痕迹,清晰地映在他幽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面没有因阿柠的话而燃起的怒火,没有激动,只有一片沉静的、深不见底,所有的情绪都被他掩盖底下。
他垂下眼帘,视线落回那些蜿蜒的水蛇,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一个地名从齿缝间挤出。
“巴锦村…”
脑海中,一个被连绵阴雨、潮湿雾气、腐朽木屋和死寂笼罩的破败村落轮廓,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阿柠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他脸上那挥之不去的阴郁和仿佛凝结成实质的冷硬。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讥诮意味的轻哼,方向盘在她手中灵巧地打了个小弯,试图避开前方一个更深的泥坑。
“怎么?”她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和试探,像针一样扎过来,“想到张祁灵他们…心软了?”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没有等待回答,下颌线绷紧,语气变得斩钉截铁,带着掌控全局的强势和一种对这次行动的自信。
“放心,这次不会像两年前你自己去七星宫的那次。我安排了精干的人在村里接应,陈皮那边,”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算计的弧度,“也安插了可靠的眼线。老狐狸翻不起大浪,陈皮也别想浑水摸鱼。”
话音未落——
轰隆!喀啦啦!
车子毫无预兆地、极其剧烈地向下猛坠,随即又被狠狠抛起!整个车身仿佛要散架般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和金属扭曲的呻吟。巨大的冲击力让车内所有未固定的东西都飞了起来。
只有那一直摩挲着刀鞘的右手拇指,微颤了一下。
予恩坐在副驾,身体随着剧烈的颠簸而摇晃。听到阿柠提及陈皮安插了眼线,他嘴角扯出一个冷硬的弧度,声音低沉,在嘈杂的背景中异常清晰。
“阿柠姐开什么玩笑,” 他侧过头,目光穿透被雨水疯狂冲刷的车窗,“我还怕你因为吴携…心软呢。” 在“吴携”这个名字上,语气微妙,带着试探和提醒。
随即,他话锋一转,声音更沉透出凝重,“陈皮那老鬼…恐怕不好对付。”
记忆瞬间被拉回十六岁初看《老九门》时的文字里描述的场景,那个行事狠辣、不择手段的陈皮阿四形象跃然眼前,他当时的第一印象就是——莽夫,是个危险的、不要命的莽夫。
“不好对付?”
阿柠的回应很快,打断了他的思绪。她目光直视着在雨刮器奋力划开又瞬间被吞没的前方道路,右手极其迅捷地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通体哑光的黑色小方盒,体积不大,刚好能握在掌心。盒体线条简洁而冷硬,没有任何标识,只在侧面有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指示灯,此刻正闪烁着极其微弱的、不祥的红色幽光。
阿柠将它随意地、带着一种冰冷的炫耀感,在予恩眼前快速晃了一下。
“我们有这个,只要吴三行那条老狐狸敢耍半点花样,”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残忍而笃定的笑意,“就让他好好尝尝…现代科技的滋味。保证比下墓被粽子追还要刻骨铭心。”
雨刮器徒劳地在挡风玻璃上疯狂摆动,刮开的水痕瞬间又被更汹涌的雨水覆盖。前方的能见度已经降到最低,山路彻底沦为一片翻滚的浊黄泽国。
阿柠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操控着这钢铁囚笼在洪流中艰难前行。
“予恩,” 阿柠的声音穿透震耳欲聋的雨声,“到了巴锦村后,你负责盯紧吴三行。” 目光短暂地扫向予恩,“记住,在他带我们找到迷宫之前,别让他看出任何破绽。让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心甘情愿地…为我们引路。”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慢,语气带着算计。
予恩沉默地点了点头,下颌线绷紧。他的目光从阿柠脸上移开,投向车窗外被浓重雨幕和夜色吞噬的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在引擎的低响声和雨水的狂轰滥炸中,前方终于出现了微弱的光晕,巴锦村,到了。
车轮碾过湿滑的石板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村口那饱经风霜的石碑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模糊不清,碑文早已风化剥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块无言的墓碑。
阿柠将车艰难地停在一间摇摇欲坠的吊脚楼下。木质的楼体在风雨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深褐色的木头被雨水浸泡得发黑腐朽。车灯熄灭,周遭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只有那几盏灯笼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吊脚楼歪斜的轮廓。车刚停稳,阿柠推开车门的瞬间——
“吱呀——”
木制楼梯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刺耳的呻吟。
几乎是同时,一个黑影从黑暗悄无声息地从屋檐下湿漉漉的“滑”了出来。来人穿着一件深色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防水斗篷,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雨水顺着他斗笠的尖角,如同断线的珠子般不断滴落,砸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嗒、嗒”声。
“领队,” 来人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而急促,“三爷的人已经到了。” 他快速瞥了一眼车内予恩模糊的身影,继续说,“住在村尾的老向家吊脚楼,带了六个伙计,都带着硬家伙,家伙擦得锃亮,看着不是善茬。”
“呵…” 阿柠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在哗哗的雨声中清晰可闻。
她站在车门外,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发梢,但她毫不在意,眼神冰冷,“老狐狸倒是够谨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吴三爷的排场。”
微微侧身,目光投向车内副驾驶座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予恩,你先去探探路。看清楚地形,摸清他们的岗哨位置。记住——先别打草惊蛇。”
车内一片沉寂。
下一秒,副驾驶的车门被推开。予恩的身影走出车外,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单薄的衣衫打透,紧贴在身上,就这样一步踏入了瓢泼的雨幕之中。
昏黄的灯笼光晕在他湿漉漉的头发和肩一闪而过,随即,他的身影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和雨帘彻底吞噬,再无踪迹可循。只留下冰冷的雨点,持续不断地敲打着空荡的车顶,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回响。
予恩的身影紧贴着老向家吊脚楼潮湿、腐朽的木墙,壁虎般悄无声息地移动。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脸颊流淌,模糊了视线,却让听觉在喧嚣的雨声中变得异常敏锐。脚下是冰冷黏腻的泥泞,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伴随着令人心惊的湿滑感。
屋内,昏黄油灯的光晕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棂,在地面的水洼里投下扭曲晃动的光斑。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夹杂着方言俚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布幕。
忽然,一个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墙壁和雨声,进入予恩的耳膜——
“迷宫的地图在我手上,” 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掌控一切的傲慢,“他们翻不出什么浪来。”
轰!
予恩浑身的血液凝固,又猛地炸开!那声音…是吴三行!却又和他记忆中那个深沉、假温和、带着怀疑压迫感的嗓音截然不同——此刻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沙哑、干涩,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
但就是这独特的腔调,轻描淡写间决定他人生死的口吻,化成灰他也认得!
一股恨意瞬间冲顶!攥紧的拳头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的皮肉,尖锐的刺痛伴随着温热的液体渗出,却还是无法缓解那焚心的怒火。
他下意识地微微侧头,视线落向屋檐下汇聚的一小片水洼。浑浊的水面上,倒映着一张被雨水冲刷、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狰狞的脸孔,眼神灰败空洞,那不是他。
仇恨的本能驱使着他。右手缓慢而决绝地摸向腰间的匕首。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湿透的布料传来,带来病态的慰藉。就在指腹即将扣上刀柄的瞬间——
屋内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沉闷的、在权衡的语调。
“那个小子来了没有?…有张祁灵跟黑瞎子在,(他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心?)正好,吴携那边安全不用担心。”
“张祁灵…黑瞎子…”
这两个名字让予恩暂停下动作!抽出一半的匕首硬生生停在了鞘中,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转瞬即逝的寒芒。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自身后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杀意瞬间取代了所有思绪!予恩的身体比意识更快,猛地拧腰转身!手中的匕首带着破开雨帘的锐响,精准无比地刺向声音来源的咽喉要害!冰冷的刀尖在距离目标皮肤不到一寸的地方骤然停住!
一只冰冷而异常稳定的手,握住了他持刀的手腕,阻止了匕首的前进。
“是我。” 阿柠急促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廓响起,气息喷在他冰冷的耳垂上,“现在不是时候!”
几乎就在同时!
“吱嘎——!”
屋内传来椅子被粗暴挪动的刺耳声响!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快速靠近门口!
阿柠瞳孔骤然收缩!没有丝毫犹豫,她紧握着予恩手腕的手猛地发力,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横力量,将他狠狠拽向墙壁更深、更浓重的阴影里!两人身体紧贴在一起,背靠着冰冷潮湿、布满青苔和腐朽气息的木墙。
阿柠的另一只手迅速捂住了予恩下意识要发出的鼻息。
“哐当!”
老旧的木门被猛地拉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昏黄的光线倾泻出来,照亮了泥泞不堪、积满雨水的院子,也照亮了门口那个提着昏暗煤油灯、一脸警惕的伙计身影。
而站在伙计身后,出现在门框内的,正是吴三行!
油灯摇曳的光线将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雨水打湿了他花白的鬓角,紧贴在颧骨上。
他微微眯着眼睛,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眸子,在昏暗中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缓缓扫视着整个院子。几次掠过予恩和阿柠藏身的、那片被屋檐和杂物堆叠出的狭窄阴影!
每一次目光扫过,予恩都能感觉到阿柠按在自己肩上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而他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几乎要盖过雨声!
冰冷的雨水顺着墙壁和两人的发梢不断流下,寒意刺骨。
“三爷,怎么了?”提灯的伙计紧张地问,目光也狐疑地在院子里逡巡。
吴三行没有立刻回答。他又静静地扫视了院子几秒,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沙哑的平静。
“没事,可能是野猫。”
就在他准备转身回屋的瞬间,脚步却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调,清晰地说出口。
“明天进山,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这趟路…可不太平。”
“砰!”
木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声音。院子里重新被黑暗和雨声统治。
就在门关上的同一刹那——
“冷静!” 阿柠她依旧死死按着他的肩膀,那力量大得惊人,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烁着幽冷的光,紧紧盯着予恩因失控而扭曲的侧脸,直到他狂乱的颤抖在她的压制下逐渐变成一种濒临崩溃的僵硬,粗重的喘息声才在雨声中慢慢平复。
阿柠这才缓缓松开了捂着他口鼻和压制他肩膀的手。她微微侧过身,凑近他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冷的杀意和一种棋手看清棋局的兴奋。
“听见了吗?” 她的气息带着雨水的寒气,“他在引我们上钩。每一步都在他算计里…地图,张祁灵,南瞎,甚至刚才…都是饵。” 她顿了顿,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微笑在她唇边无声绽开。
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猎食者看到陷阱即将反噬设局者时的残酷快意,“但这次…”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宣告,“猎人和猎物的位置,该换换了。”
予恩僵硬地转过头,透过重重雨幕,望向村外。明天,他们将踏入——那座埋葬了无数秘密与亡魂的迷宫。
他没有退路。
要么,以仇人之血洗刷过往记忆。
要么,便永远沉眠在那片冰冷的群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