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予恩躺在硬板床上,左边是呼吸微不可闻的张祁灵,连日紧绷的神经稍一松懈。
“唔…” 一声极低的、压抑的闷哼从身侧传来。
予恩猛地“惊醒”,一回头,正对上张祁灵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人不知何时已悄然坐起,无声地向床沿挪开了一段距离,像一头避开触碰的孤狼。予恩脸上瞬间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慌乱和歉意,声音压得又轻又软,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懵懂。
“啊…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我碰到你伤口了?你…你没事吧?”
张祁灵没有回应。他只是维持着那个略显僵硬的姿势,目光像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昏暗,直直钉在予恩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和拒人千里的漠然。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冰封般的张力。
予恩被他看得心头一凛,面上却更添了几分局促的尴尬,他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个…你好,我叫予恩。是这样的,招待所房间不够了,吴携他们商量了一下,就…就让我跟你凑合一个房间,他们都在隔壁。” 他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惹恼了这位冷面煞神。
张祁灵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随即又沉入那片深潭般的死寂。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只吐出四个字
“明天离开。”
予恩像是没听懂这直白的驱逐令,无辜地眨了眨那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澈的大眼睛,语气带着纯粹的困惑。
“为什么呢?我…我睡相不好打扰到你了?还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微微倾身,仿佛想靠近一点解释清楚。
然而,话音未落——
一只冰冷、带着薄茧的手如同铁钳般骤然攫住了他的手腕!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巨大的力量传来,予恩毫不怀疑对方能轻易捏碎自己的骨头。
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警惕已化为实质的锋芒,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剖开,看清里面潜藏的一切。
“嘶——!” 予恩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只剩下惊慌失措的苍白。他立刻放弃了任何靠近的意图,身体本能地向后缩,声音带上了一丝真实的颤抖和浓浓的委屈。
“你…你别激动!我真没想对你干嘛!不信…不信我这就去把吴携他们叫来!你…你放手好不好?好痛…” 声音都染上了哭腔。
*——“这神经病,捏得他手是真的疼,迟早给他一刀”*
张祁灵的动作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在他泫然欲泣的脸上停顿了半秒。
随即,铁钳般的手指毫无征兆地松开了。
予恩立刻收回手,像受惊的兔子般紧紧护在胸前,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着,仿佛在极力压抑疼痛和委屈。
他皮肤本就白皙,此刻在昏暗中更显脆弱。鸦羽般的长睫低垂,再抬起时,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水光,眼眶泛着明显的红晕。脸颊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带着稚气的婴儿肥,此刻更衬得那张脸楚楚可怜。
左脸鼻骨旁那颗淡金色的痣,在微弱的月光下若隐若现,仿佛一颗凝固的泪珠,将这份“委屈”点缀得更加生动。
他轻轻揉着被攥出红痕的手腕,吸了吸鼻子,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鼻音“……好疼。”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都精准地演绎着一个被无故伤害、茫然又害怕的“少年”。
张祁灵依旧沉默地坐在床沿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是那双眼睛,再未从予恩身上移开分毫,里面翻涌着更深沉、更复杂的审视。
“我现在不想跟你挤一个房了!”予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发出的呜咽。
他猛地转过头,不再看张祁灵,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粗糙的被褥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抬手胡乱地抹着脸,试图擦掉那些“软弱”的证据,却让眼眶更红,鼻尖也染上了粉色。他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和身边人的存在,带着一股发泄般的委屈,伸手用力推了张祁灵的胳膊一把。
“你去找你的伙伴吴携他们吧!别在这儿了!”
张祁灵的身体纹丝未动,予恩那点力气对他来说如同蚍蜉撼树。
但看着眼前这个瞬间崩溃、泪流满面的少年,张祁灵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茫然的不解。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攫住了他——这不像被陌生人无意冒犯的反应,更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后的绝望控诉。
他沉默地看着予恩颤抖的肩膀和湿漉漉的侧脸。
鬼使神差地,那只曾经如铁钳般攫住予恩手腕的手,竟缓缓探入自己破旧外套的口袋深处。
摸索片刻,他掏出了一颗用廉价玻璃纸包裹的水果硬糖——不知是何时放进去的,也不知原本打算给谁。他将这颗带着体温的糖,笨拙地、迟疑地递到予恩低垂的视线下方。
“……” 予恩没有回头,只是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两个冰冷的字:“不需要。” 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斩钉截铁。说完,他猛地翻过身,用后背对着张祁灵,整个人蜷缩起来,面朝冰冷的墙壁,将所有的情绪都死死封堵在那一方小小的空间里。
张祁灵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那颗小小的糖果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不合时宜的亮光。他像是被那声冰冷的拒绝冻住了,眼中那丝茫然更深。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笨拙和无措,缩回了手。糖果被重新攥回掌心,坚硬的棱角硌着皮肤。
他不再说话,只是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目光空洞地落在予恩单薄、紧绷的后背上,仿佛想穿透那层皮肉,看清里面翻江倒海的灵魂。
予恩清晰地听到了身后那一声轻若蚊呐、几乎被呼吸淹没的“抱歉”。这迟来的歉意非但没有平息他心中的风暴,反而像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滔天的恨意!
*——“道歉?多么可笑!”*
予恩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尖啸,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刺骨的嘲讽。张祁灵醒来那一刻如同实质般的警惕,抓住他手腕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纯粹的杀意,他感受得清清楚楚!那眼神,和记忆中那个在吴家书房听着吴三行几人说解决掉了他的眼神何其相似。
*——凭什么?!*
恨意如同毒液,瞬间流遍四肢百骸,灼烧着他的理智。
*凭什么我要承受上一世那种剥皮拆骨、凌迟般的剧痛?! 他明明没有主动接近他们,没有做过任何伤害他们的事!仅仅是因为“可能”的威胁?仅仅是因为他“碍事”?就那样被毫不留情地杀死,像处理掉一件垃圾!*
*——那种痛苦,怎么能只让我一个人记住?!*
予恩的身体在被子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汹涌的恨意和那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疼痛正在复苏。
他感觉上一世冰冷的刀刃切割皮肉的剧痛又回来了,并非幻觉,而是真实地从记忆深处蔓延出来,化作无数细密的钢针,在他每一寸神经末梢疯狂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无形的伤口。
上一世,他的伤口根本没有机会结痂。这一世,身体上或许还没有新的伤痕,但旧的伤口从未愈合。血或许会干涸,表面的疤痕或许会淡化,可死亡的冰冷触感不会消散!清醒着感受生命被一刀刀分解、意识被剧痛撕扯的绝望不会遗忘!
他忘不了——永远忘不了——那种被压制、像待宰羔羊般毫无反抗能力的屈辱和恐惧!忘不了黑暗中那一双双冰冷、毫无感情的眼睛!忘不了刀刃切开皮肉、切断筋骨时那令人牙酸的声响!忘不了最后……最后他们像处理残渣一样,看着他被野狗撕咬吞噬的身体残骸!
那场酷刑不是梦魇,是刻入骨髓的真实!带来的恐惧早已扎根于灵魂最深处,日夜啃噬,永不愈合,也永不平息!这份蚀骨的恨意和痛苦,就是驱动他再次踏入这个旋涡的唯一燃料。他要让所有参与过、旁观过、甚至仅仅是因“九门”而受益的人,都尝一尝这份绝望的滋味!
黑暗中,予恩蜷缩的身体僵硬如铁,只有那双死死盯着墙壁的眼睛,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而疯狂的火焰。
…………
翌日清晨,张祁灵便提出要送予恩离开。
予恩对上他沉静的目光,一言不发,扭头继续整理背包。
“小予恩、小哥,走了,出去吃早饭准备出发。”吴携进来,察觉到屋内异样的氛围,不解地歪了歪头,“你们怎么了?快出去吧。”
予恩仿佛无事发生,抬脚就要往外走。
“我待会儿送他走,他不能同行。”张祁灵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话音未落,刚踏进门的吴三行便听到了。
“怎么现在就要走了!”吴三行目光锐利地盯在予恩身上,脸色沉了下来,“小予恩,昨天不是说好了吗,我们带着你,你怎么说走就走?”
“为什么?”吴携忍不住插嘴问道。然而无人理会,他只得暂时噤声。
箭在弦上,吴三行绝不容许计划出现任何闪失。他们为此筹划了太久,甚至搭上了一代人的心血。此刻,他绝不相信予恩的出现是巧合,更不能让这小子现在轻易脱身。
计划不容有失,吴携……更不能出半点问题!
“那我就跟着去,再拍点素材好了。”予恩垂着眼帘,语气平淡,仿佛感受不到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不就是怕我坏了你的计划,怕吴携有危险么?他在心底冷笑,我偏不让你如愿。以为就你会算计,别人都是傻子”*
意念沉入空间,那柄寒意森森的刺鞭和锋利的匕首静静躺着——祂所赐予的鞭法早已融入骨血,被他练上手。
*——唯一麻烦的是脑中那个该死的系统,还在不断警示他必须“帮助他们”。
这破系统……早晚得毁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