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岭的硝烟还未散尽,深秋的风裹挟着焦土的气息掠过山岗。李云龙站在半塌的窑洞前,脚下踩着被烧得卷边的地图一角,那是曾经标注着兵工厂位置的区域。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几根未燃尽的木梁斜插在瓦砾堆里,冒着缕缕青烟。
\"团长,清点完了。\"张大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个平日里虎背熊腰的汉子此刻嗓子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轻伤员二十七,重伤员十二,牺牲的弟兄...四十八个。\"
李云龙没回头,只是盯着远处山路上蚂蚁般蠕动的黑点——那是转移中的老百姓,推着独轮车,挑着扁担,扶老携幼地向深山撤离。队伍末尾几个半大孩子轮流背着个裹草席的遗体,草席下露出一双青紫色的脚,随着步伐一晃一晃。
\"老赵呢?\"
\"在溪口那边拆水轮机。\"张大彪抹了把脸上的黑灰,\"晋绥军借了五辆马车,先运走两套冲床。\"
山风突然转急,卷起地上一张烧剩的《抗敌报》,残破的铅字\"誓死保卫\"三个字在李云龙靴边打了几个旋,啪地贴在了焦黑的树桩上。他弯腰捡起半截粉笔头,在窑洞土墙上画下第四十八道竖杠。墙面上早布满这样的记号,有些已经模糊得只剩浅痕。
溪水哗哗作响。老赵正泡在齐腰深的冷水里拆卸水轮机的传动轴,铁匠出身的刘满仓抡着大锤敲打锈死的螺栓。岸上十几个战士用麻绳拽着摇摇欲坠的支架,晋绥军工兵连的少尉蹲在岩石上记录零件编号。
\"这齿轮组淬过火。\"老赵把个油纸包递给岸上的战士,\"用稻草裹三层,别磕着。\"一抬头看见李云龙,他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嘴:\"团长来得正好,瞧瞧这个——\"
沾满机油的手掌摊开,露出个拇指大的铜制零件。李云龙接过来对着阳光眯起眼,精密的内螺纹在铜件内部闪着暗光。
\"油泵上的调节阀。\"老赵压低声音,\"山本特工队拼死要毁的,就是能造这玩意儿的机床。\"
溪水对岸突然传来战马嘶鸣。楚云飞披着将校呢大衣策马而来,马靴锃亮得能照见人影,与满身油污的八路军形成鲜明对比。他身后跟着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人,白净面皮上溅着泥点子,正手忙脚乱地抱紧公文包。
\"云龙兄!\"楚云飞潇洒地翻身下马,\"介绍一下,这位是太原工业专科学校的林助教,专攻机械工程。\"
眼镜青年扶了扶镜框,突然对着老赵深鞠一躬:\"您就是赵师傅吧?学生在《兵器制造》上拜读过您关于膛线加工的论文!\"
李云龙和楚云飞交换了个眼神。远处传来闷雷般的炮声——日军正在炮击废弃的根据地。
转移队伍在蟠龙沟休整时,林助教铺开了泛蓝的图纸。他手指点着等高线间的空白:\"这里,老君沟,有废弃的汞矿洞。巷道呈'丰'字形,主洞容得下卡车进出。\"
\"湿度太大。\"老赵摸着图纸摇头,\"精密机床会生锈。\"
\"可以用生石灰除湿。\"林助教翻出本笔记,\"我在德国《工业防护》上看到过...\"
李云龙突然伸手按住图纸:\"小鬼子知道这地方不?\"
\"矿洞在三十年代就废弃了。\"楚云飞接过话头,\"地图上没有标注。\"他指尖划过一道弧线,\"358团可以在二十里外的风陵渡设防,形成缓冲地带。\"
夜幕降临,临时指挥部的马灯晃得人影幢幢。李云龙盯着沙盘上插满日军小旗的包围圈,突然抓起把工兵铲:\"老楚,借你一个营。\"
铲尖狠狠插进沙盘东南角,那里有片代表丘陵的石膏模型。楚云飞挑眉:\"你要打青龙寨?那里现在驻守着伪军一个团。\"
\"不是打,是借道。\"李云龙摸出个铜钱拍在沙盘上,\"伪军团长马三刀,当年在西北军跟我喝过血酒。\"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shadows在土墙上剧烈摇晃,像无数跃动的战士身影。
五天后,马三刀果然偷偷放开了防区缺口。八路军护送着三十多辆大车悄然通过青龙寨,车辙印被特意赶来的羊群踏平。最后一辆车上躺着个盖芦席的\"尸体\",席子下是老赵连夜组装的简易车床。
\"老李。\"马三刀把李云龙拉到岗楼里,这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声音发颤,\"小鬼子在我这儿安了三个顾问,明天就要来查岗...\"
李云龙摸出块怀表推过去。马三刀打开表盖,里面嵌着张泛黄的照片——南京城墙上被日军吊死的俘虏,其中有张年轻面孔与马三刀有七分相似。
\"你侄子。\"李云龙声音轻得像叹息,\"金陵大学的学生。\"
怀表啪地合上。马三刀红着眼睛抓起电话:\"给我接三营!对,现在!王八羔子们听着,今晚把西边的路障全撤了!\"
黎明前的黑暗中,转移队伍终于抵达老君沟。矿洞口垂下的藤蔓被掀开时,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林助教却兴奋地指着洞顶的钟乳石:\"碳酸钙沉积!说明有稳定的地下水源,正好冷却机床!\"
突然,远处传来三长两短的布谷鸟叫——这是侦察连的紧急信号。李云龙抄起望远镜冲向制高点,只见五里外的山路上,日军骑兵正呈扇形展开,雪亮的马刀在晨光中连成一道致命的银线。
\"他娘的!\"李云龙一拳砸在松树上,\"是鬼子的搜索队!\"
老赵已经带人用树枝盖住了车辙印,但上百号人活动的痕迹太难遮掩。炊事班长老周突然解下围裙:\"团长,俺带炊事班把鬼子引开。\"
\"放屁!你们连枪都...\"
\"俺们有锅。\"老周拍了拍背上黑铁锅,\"山那头是晋绥军的地界,小鬼子不敢追太深。\"
没等李云龙回应,十几个炊事员已经解下铁锅反挂在背上,远远看去活像背着炸药包。老周把盐袋塞给警卫员:\"省着用,够吃半个月。\"
当日军骑兵逼近到二里地时,炊事班突然从侧翼开火——他们真的在铁锅里点了鞭炮!噼啪的炸响在山谷间回荡,伪造成密集射击的假象。骑兵队果然调转方向追去,马蹄卷起的尘土像条黄龙扑向远方。
矿洞里,林助教正指挥学生兵安装机床基础。忽然\"铛\"的一声,他失手掉了扳手——洞壁上的煤油灯照出岩缝里渗出的暗红液体。
\"是朱砂矿。\"老赵抹了把渗水处的粉末,\"老辈子人说,这玩意能镇邪。\"
李云龙突然笑了:\"那正好,咱们在这儿造的就是斩妖除魔的利器!\"
七天后的深夜,第一支自制步枪在矿洞深处诞生。老赵的手掌被铣刀割得血肉模糊,却坚持亲自校准膛线。当试射的子弹在岩壁上擦出火星时,林助教的眼镜片上全是雾气。
\"初速偏低。\"李云龙摸着发烫的枪管,\"但比老套筒强十倍。\"
楚云飞派来的运输队同时带来了坏消息:日军开始对周边村庄实施\"梳篦战术\",每个成年男性都要脱衣检查肩膀——长期扛枪形成的茧子会成为八路军的死亡印记。
\"得打一仗转移视线。\"李云龙在矿洞深处召开作战会议,马灯照亮了墙上手绘的地图,\"这里,野狼峪,鬼子建了座伐木场。\"
地图上钉着三颗子弹壳,代表伐木场的三个防御点。张大彪提出夜袭,孙大胜建议火攻,争论声中老赵突然咳嗽着举起个铁疙瘩——那是用报废零件拼装的定时发火装置。
\"伐木场东侧是油料库。\"老赵的眼睛在油灯下闪着光,\"只要烧起来,鬼子至少得调一个中队回防。\"
计划定在秋分行动。这天恰是日本人的\"明治节\",伐木场的守军会聚餐喝酒。王喜武的狙击组提前三天就位,把身形伪装成灌木丛的一部分。最危险的是安装定时装置的爆破组——他们要混进被抓去干苦力的民夫队伍。
行动当天,李云龙亲自带突击队埋伏在伐木场外围。深秋的露水浸透了伪装用的枯草,蚂蚁顺着裤管往上爬。远处传来日语唱的军歌,间杂着醉汉的大笑。
\"团长,看!\"孙大胜突然压低声音。
伐木场门口,几个日军正用枪托殴打一个老人。那老汉突然扯开衣襟——绑在身上的土炸药嗤嗤冒着白烟!轰然巨响中,定时装置被爆炸声完美掩盖。
\"冲啊!\"
突击队像尖刀般插向乱作一团的日军。王喜武的狙击组专打救火的鬼子,让火势迅速蔓延到油料库。当冲天的火光照亮半个夜空时,李云龙却带着一个班摸进了档案室——那里有整个太行山区的木材储量图,正是兵工厂急需的燃料数据。
撤退比预想的顺利。等日军援军赶到时,只看到烧成白地的伐木场和树上用日文写的标语:\"杀人者必葬身火海\"。落款画了把滴血的镰刀——这是老周的主意,他参军前是个画棺材的匠人。
捷报传到八路军总部时,李云龙正在试射新改进的步枪。这次子弹打穿了三百米外的铁皮桶,后坐力却比之前小了三分之一。
\"好枪!\"他把枪扔给张大彪,\"叫'火种'怎么样?\"
老赵却蹲在机床旁发愁:\"车刀磨损太快,钨矿砂又搞不到...\"
林助教突然想起什么,从公文包底层抽出本德文杂志:\"赵师傅,您看这个!\"
泛黄的页面上是德国克虏伯工厂的广告,配图里某种合金车刀正在切削炮管。老赵盯着那些蝌蚪似的德文看了半天,突然拍腿大笑:\"妙啊!用报废的铁道钢轨回火处理,能顶钨钢用!\"
正说着,洞外传来喧哗声。孙大胜押着个五花大绑的汉奸进来,这人腋下夹着的包袱散开,露出台崭新的发报机。
\"抓了个舌头。\"孙大胜踹了汉奸一脚,\"这王八蛋在测矿洞方位!\"
审讯在滴水的地下支洞进行。汉奸起初嘴硬,直到李云龙把烧红的铁钎插进他面前的湿煤堆——蒸汽烫得这家伙杀猪般嚎叫。
\"太君...不,鬼子要搞'c号作战'!\"汉奸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专门对付兵工厂...他们从满洲调来了探矿队...\"
李云龙猛地攥紧拳头。鬼子这是要用地质勘探的手段找出隐藏的兵工厂!楚云飞留下的电台突然滴滴作响,译电员跑进来时差点被电缆绊倒:
\"急电!日军第36联队正向老君沟移动,配有四门山炮!\"
岩洞里的空气瞬间凝固。老赵最先跳起来:\"拆机床!能带走的全带走!\"
\"来不及了。\"李云龙盯着地图,\"从接到电报到鬼子赶到,最多六小时。\"
林助教突然指向地图某处:\"这里!废弃的汞矿巷道错综复杂,我们可以...\"
\"声东击西。\"李云龙接话,刺刀尖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迂回路线,\"老楚在风陵渡的那个营,该派上用场了。\"
当夜,晋绥军突然炮击日军前锋部队。几乎同时,八路军小股部队多处袭扰,造成大部队转移的假象。而真正的兵工厂正在矿洞最深处继续运转——老赵发现了一条通向溶洞的狭窄缝隙,大型设备拆解后正好能送进去。
最惊险的是搬运重型冲床时,日军侦察兵已经出现在对面山头。十几个战士脱光上衣,把设备绑在背上爬过缝隙,岩壁刮得后背血肉模糊。最后离开的老赵在主要巷道埋设了诡雷,爆炸会引发塌方封住入口。
当李云龙最后一个钻出逃生通道时,东方已经泛白。他回望笼罩在晨雾中的山峦,那里很快就会迎来日军的狂轰滥炸。但在地下三十米的溶洞里,\"火种\"步枪的生产线仍在黑暗中无声运转。
\"走吧。\"他拍了拍沾满朱砂粉末的军装,\"等这批枪造好,够小鬼子喝一壶的。\"
队伍沉默地向深山进发。不知哪个战士轻轻哼起了《太行山上》,渐渐地,越来越多沙哑的嗓音加入进来。歌声惊飞了林间的山鸡,扑棱棱的翅膀划破黎明的寂静。
走在最后的孙大胜突然发现,团长背上的包袱皮渗出了暗红痕迹——那不是朱砂,是渗透绷带的鲜血。李云龙昨夜亲自断后时,被弹片刮出的伤口又崩裂了。
\"看什么看?\"李云龙头也不回地骂了句,\"老子血多,放点更精神!\"
朝阳终于跃出山巅,给这支疲惫却坚定的队伍镀上金边。在他们身后,被炸塌的矿洞口像道愈合的伤疤,静静等待着破茧重生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