峭壁边缘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岩壁上被风雨侵蚀出的一道狭窄裂缝。三人几乎是贴着冰冷的岩壁,侧身而行。脚下是深渊般的峡谷,头顶是倾泻不止的黑雨,身侧是粗糙嶙峋的石壁,仿佛被挤压在生与死的夹缝之中。玛丽长时间的逃亡让玛丽的脚不住地发抖,这让她重心不稳,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脚踝在不平的地面上扭动,酸痛感阵阵传来。她紧咬牙关,将身体的重量更多地压在岩壁上,指尖抠进石缝,竭力维持平衡。安的小手紧紧拽着玛丽的外套下摆,像只壁虎似的紧贴岩壁,小小的身体被风雨吹得摇摇晃晃,又像是风中飘零的落叶。沃伦紧随其后,脸色苍白,呼吸粗重,每一步都带着明显的迟疑和恐惧,种种迹象表明他离彻底崩溃只有一线之隔。
崎岖的山路,勉强只容得下两只脚并排,更多时候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石壁上不时凸起尖锐的岩石,或是凹陷坑洼,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稍有不慎,便会滑落深渊。黑雨顺着岩壁流淌下来,汇聚成细小的水流,在脚下冲刷而过,带走泥土,留下更加湿滑的岩石,每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玛丽只能凭借本能向前迈动,意识模糊间,仿佛置身于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之中。
“妈妈,慢点……”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依然努力保持着冷静。玛丽知道,安是怕自己体力不支,强撑着一口气,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想要回应女儿,喉咙却像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干涩刺痛,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息。
不知为何,玛丽停下了脚步。长久的跋涉和精神的紧绷,让她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但吸引她停下的,并非疲惫,而是一丝熟悉的生态气息。空气中,除了腐蚀的焦灼味和泥土的腥气,还隐约飘来一丝淡淡的,潮湿的菌类味道。这气息极其微弱,几乎要被黑雨冲刷殆尽,但玛丽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让她想起曾经与丈夫采集食物时,老欧科曾寻找过一种只生长在潮湿洞穴附近的白色蘑菇,救下安的那天也曾用它充饥,
“洞菇!是白洞菇!”玛丽拍打着岩壁,提醒身后的两人,指着前方被雨雾笼罩的峭壁,声音沙哑而低沉。“只有山洞周边和洞里才会长那种洞菇!附近肯定有洞!”安和沃伦顺着她的指引看去,那小小白伞现在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拐角处长着,像是在招呼着她们过去。
三人靠近后,才发现在被挡住视野的岩壁凹陷处隐约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被茂密的荆棘和藤蔓半遮半掩,若隐若现。洞口周围,
“真有个洞,怎么会有洞在这么陡峭的岩壁上,这也太奇怪了?”沃伦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一丝迟疑,一丝难以置信的希望。
玛丽点了点头,眼神也亮了起来,“现在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了,能有地方喘口气也是好的。”
三人互相搀扶着,艰难地靠近洞穴,一个接一个的爬上洞口。洞口狭小而隐蔽,被厚厚的藤蔓和荆棘遮挡,若非玛丽敏锐的生态直觉,几乎难以发现。洞口处,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与黑雨的冰冷截然不同,带着一丝地底深处的幽暗和沉寂。拨开藤蔓,钻进洞穴,黑雨瞬间被隔绝在外,耳畔的风雨声也骤然减弱,洞穴内部,出乎意料的干燥和温暖,仿佛另一个世界。
石洞里意外的宽敞,足以容纳三人并排站立。洞壁粗糙不平,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划痕,像是鳞片又像是网。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磨盘大小的石块,被磨得光滑圆润,如同被某种巨力长期碾压所致,不少白洞菇生长在其中,绵延至洞穴深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古老而荒凉的气息,仿佛这里尘封了漫长的岁月。
“这里……”沃伦从洞边将一条枯硬的藤蔓掰下来,清脆的声响传进洞穴深处良久都没有回音,微弱的火光在洞穴中摇曳,映照出洞壁上那些让人不安的划痕,以及地面上那些光滑的石块,语气中充满了震惊和疑惑,“这里,像是……像是什么动物的巢穴啊。”
玛丽仔细观察着洞穴内的遗留痕迹,眼神凝重,“但更像是…通道。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钻出来的,留下的通道。”她俯下身,指着地面上那些光滑的石块,“你们看这些石头,被磨得如此光滑,不像是自然风化形成的,更像是……被某种东西长期挤压,摩擦所致。”她顿了顿,语气肯定地说道,“或许……是类似噬岩虫那样以往纪元的生物,体型更加巨大,力量更加恐怖,在这山间地下,开辟出的通道。不过看痕迹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安也好奇地打量着洞穴,稚嫩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那我们是不是顺着走就可以从这里通往山外面?”
玛丽摇了摇头,眼神中依然带着一丝忧虑,“现在还不好说,但至少,这里暂时安全,我们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她们已经精疲力尽,必须稍作休整,才能继续前进。
洞穴深处,相对干燥避风,玛丽和沃伦将背上的包裹卸了下来,靠在石壁上,疲惫地坐下。安也挨着母亲坐下,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抱着怀中的木质圣徽,圣徽上的裂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眼。洞穴中,气氛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油脂布包裹的火把,发出噼啪的燃烧声,以及三人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石洞中回荡。
“谢谢你,玛丽,还有小安,”沃伦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说道,声音沙哑而低沉,打破了洞穴中的寂静,“如果不是你们,我……恐怕已经死在黑雨,连渣都不剩。”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感激,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玛丽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地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那个,还是那么古板,大家齐心活下来比什么都好”在末世之中,互相扶持,或许是唯一能够生存下去的方式。
沃伦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无奈而悲凉的神情,“是啊,互相帮助,可惜,村子恐怕……恐怕”,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话语中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黑雨如此恐怖,泥石流如此迅猛,大橡树村,恐怕真的彻底消失了。
安抬起头,看向沃伦,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安慰,“村长,我们会找到新的家园的。”
沃伦勉强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安的头发,眼神中充满了慈祥和怜爱,“新的家园,希望……希望真的会有新的家园吧”。
洞穴中一片寂静,只有三人粗重的喘息声,和洞外黑雨敲击岩石的“啪啪”声,在幽暗的空间中回荡。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茫然,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良久,沃伦才缓缓开口,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穴中显得格外低沉,“歇会吧,都歇会,能活下来,真是…真是命大”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庆幸,劫后余生的喜悦,并没有冲淡他眼中的绝望,反而更衬托出末世的残酷和无情。
玛丽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看怀中疲惫不堪的安,又看了看神情颓丧的沃伦,轻声说道,“安,这次…真是多亏了你,要不然妈妈和村长…”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话语中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如果不是安超越同龄人的冷静和智慧,她们恐怕早已葬身黑雨或泥石流之中。
沃伦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落在安稚嫩的脸上,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愧疚,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是啊,安…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像…像她的父亲”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提到安的父亲,似乎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些尘封已久的回忆。
短暂的沉默在洞穴中蔓延,气氛压抑而沉重。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沃伦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在喃喃自语,又仿佛在对玛丽和安倾诉,“玛丽,安,你们…你们是不是一直觉得,我这个村长,太严苛了,太不近人情,甚至有些恶毒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嘲,一丝无奈,也有一丝想要辩解的渴望。
丽微微一怔,她没想到沃伦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她抬起头,看了看沃伦,又看了看身旁的安,语气平静地说道,“村长,乱世求生,我们,我们都理解” 她的语气平静而温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但也没有刻意奉承,只是实话实说,表达了自己的理解和宽容。
沃伦吐了口气,声音沉下去,像在自言自语,“理解?有些事在我心里埋了很久了,现在村子没了,终于能吐出来了…”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落寞,似乎对自己的处境和村民的误解,感到深深的悲哀。他抬起头,空洞的望向洞穴外,像透过黑雨看到了更模糊的过去,沃伦的思绪,将他拉回那个被绝望笼罩的年代。
他声音低沉而缓慢,开始讲述起大橡树村不为人知的秘密,“你们知道吗,大橡树村,其实早就被领主大人…放弃了” 。他的出乎意料的惊人话语让玛丽和安都猛地一怔,脸上露出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放弃了?怎么会,领主大人…不是一直,一直庇护着我们吗?”玛丽难以置信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疑惑和震惊,在她的认知中,领主大人一直都是遵守承诺庇护境内村子领土和子民的,怎么会被放弃呢?安也抬起头,稚嫩的脸上满是疑惑,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沃伦,小声问道,“村长…领主大人…为什么要放弃我们?” 稚嫩的疑问,再一次击打在玛丽和沃伦的心头。
沃伦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摇了摇头,语气更加苦涩,也更加无奈,“庇护?世道早就变了,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自从…自从三十年前的陨石雨降临之后,领主城…早就顾不上我们这些…在领地边上的小村子了。”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嘲讽和自嘲,也充满了对领主城的失望和怨恨。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们想想,自从陨石雨后,领主可曾真正管过我们大橡树村?可曾给过我们,哪怕…哪怕一点点…像样的指令?…像样的支援?…像样的…慰问??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像我们大橡树村…根本不存在一样!就像我们被遗忘了一样!”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颤抖,压抑多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玛丽沉默了,她仔细回想,自从天空裂缝出现之后,领主城就如同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给大橡树村任何消息,任何支援,任何帮助,仿佛真的将他们遗忘在了这末世荒原之上,直到上次牧师回去求援,领主军也是为了缉拿纳罪教才来到这里。
沃伦继续说道,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些年要不是亚德里安他这个…傻牧师,来到我们村子,靠着他神怜教会的身份,每隔一段时间长途跋涉,像条狗一样低声下气的去分教会苦苦求食,我们村子…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起初我以为是教会派他来征税收东西之类的,但他告诉我他是自愿来的,没有教会的指派。”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感激和敬佩,对亚德里安牧师的付出,充满了由衷的感激。“我和他看起来关系不好,是因为我不服气,我当村长五十多年了,最后村子的一切要靠另一个人扛起责任,我不服..,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主动来到一个领主都放弃了的村子”
玛丽和安再次沉默了,她们想起了亚德里安牧师,想起了他每次离开村庄时,疲惫而坚定的身影,想起了他带回来的那些少得可怜的物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和敬意。安原本以为,亚德里安牧师只是一个普通的,被教会流放的神职人员,没想到他竟然默默地为大橡树村,付出了如此之多。
沃伦继续说道,“那些教会的物资少得可怜,杯水车薪,根本不够整个村子用,为了让村子能够撑下去,我不得不…严格管理,不得不制定那些…苛刻的规矩,我不这么做,村子早就乱了,早就…不存在了…” ,他转过头,看向安,浑浊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愧疚,一丝歉意,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小安,你还记得小时候,说你偷粮食,重罚了你的事吗?我知道你冤枉,但当时那么多人看见你从仓库里被抓出来,我如果不那么做,第二天,第三天,就会不断的有人尝试去偷,再变成抢,一旦开了头,仅剩的那点秩序崩坏就彻底完蛋了”。安稚嫩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自觉的害怕,那件事到现在还令她心有余悸,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虚弱,几乎是呜咽出来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些话,语气中充满了无奈,悲哀,以及深深的疲惫。
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再次落在玛丽和安的脸上,眼神中带着一丝恳求,一丝期盼,也有一丝深深的疲惫,“我…我不是天生就想做恶人,我…我只是…只是想让村子,活下去”。
沃伦说完,低头没有再吭声,眼盯着火,脸埋在影子里。玛丽摸了摸安的头,轻声说:“唉,牧师他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洞里静下来,只有火噼啪响,像在喘气。
大陆的某个角落,在黑雨无法企及的晴朗天空下,一座古老而神秘的遗迹,静静地伫立在荒原之上。 亚德里安牧师,正站在遗迹的高处,迎着风沙,眺望着极远处天空裂缝下的绵密黑色,一只手依然拿着他那本旧圣典,一只手则握拳紧紧的放在胸前,皱着眉充满了担忧的神色。“大...大家...”,风沙掩住他的声音,他顿了顿,眼底掠过决然,转身没入乱石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