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喧嚣,被一种病态的狂热所笼罩。
“卖画本子咯!新鲜出炉的《魔窟祭品实录》,一文钱一本,看宁家妖女如何被魔头百般折磨!”
街头巷尾,几个小贩扯着嗓子叫卖。他们手中的画本子纸质粗劣,印刷模糊,但封面上那被铁链捆绑、衣不蔽体、神情凄惨的女子形象,却极具冲击力。画师的笔触充满了恶意的揣测,将地牢的阴森、魔头的狰狞、以及女子的无助与痛苦描绘得淋漓尽致,仿佛他曾亲眼所见。
这种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窥探欲,是人性中最廉价的娱乐。人们蜂拥而上,抢购着这本浸透了恶意的读物。茶楼里,说书人唾沫横飞,将画本子里的内容添油加醋,编排成一出活色生香的悲惨大戏。
“……要说那魔头啊,身高三丈,青面獠牙,最喜食人心肝!可怜那宁家小姐,被抓去之后,日日受那鞭笞之刑,夜夜听那魔物嘶嚎,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啊!”
台下,一片唏嘘赞叹,夹杂着几声幸灾乐祸的窃笑。恐惧需要一个宣泄口,而宁念的不幸,恰好成了他们确认自身安全的最佳慰藉。他们一边为故事里的“惨状”咋舌,一边庆幸着自己安然无恙,那份同情,廉价得令人作呕。
瑞王府的大门前,也聚集了一群百姓。他们面带悲戚,高举着“恳求王爷,拯救宁姑娘”的横幅,哭天抢地,声势浩大。
书房内,燕宏陵听着窗外传来的阵阵哭嚎,俊朗的面容上满是挥之不去的烦躁。他猛地一拳砸在身前的紫檀木书案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跳动。
“王爷息怒。”管家躬身递上一杯清茶。
“息怒?”燕宏陵冷笑一声,眼底是压抑的怒火与更深的无力,“他们这是在求本王吗?他们这是在提醒本王,本王什么都做不了!他们是在用宁念的悲剧,来嘲讽皇家的无能!”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是何居心。他们不是在求他去救人,而是在进行一场自我安慰式的表演。仿佛只要他们哭过了,喊过了,便尽了人事,将来若真有天谴降临,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而这场闹剧的背后,必然有珞鸢的推波助澜。那个女人的嫉妒心,比魔域的业火还要灼人。燕宏陵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宁念在广场上那双倔强不屈的眼睛。他厌恶玄苍的蛮横,更痛恨此刻连一个女人都护不住的自己。
皇宫深处,气氛比瑞王府更加压抑。
了尘大师跪在冰冷的金砖上,神情恳切,试图将温氏文心的圣女身份,以及护国寺隐藏百年的秘密,上禀天听。他天真地以为,只要皇室出面,以圣女之名,便能为宁念洗刷污名,平息这场荒唐的闹剧。
然而,龙椅之上的燕帝,早已被那日的魔君威压吓破了胆。他至今夜里还会被那双睥睨众生的金色眼眸惊醒,一身冷汗。此刻听到“魔头”、“邪神”之类的字眼,只觉得浑身发毛。
“够了,大师。”燕帝的声音虚浮而疲惫,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帝王威严,“此事,到此为止。从今往后,朕不想再从任何人口中,听到有关温氏、圣女、邪神的任何一个字。”
“陛下!”了尘大师心头一凉,急切地叩首,“温氏文心乃我大燕护国圣女,她为镇压邪神牺牲自我,其女宁念,不该蒙受如此不白之冤啊!陛下,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住口!”燕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色厉内荏地咆哮,“什么国本!朕的江山社稷,还轮不到一个已死之人来定!来人!护送大师回护国寺,即日起,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他踏出寺门半步!若再敢妖言惑众,休怪朕不念旧情!”
两名高大的禁卫上前,一左一右,将失魂落魄的了尘大师半拖半拽地带了下去。了尘大师望着那高远华美的宫殿穹顶,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他明白了。皇家需要的不是真相,是安稳。为了不再次激怒那个魔头,他们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沉默。而这沉默,便是默许,是纵容,是递给那些造谣者最锋利的一把刀。
从此,真相被锁进了深宫与古刹,而谎言,则在阳光下肆意狂欢。
魔宫,偏殿。
宁念对人间的风暴一无所知。她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被困在这座华美却冰冷的牢笼里。
身体的伤口在灵泉的滋养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结痂,脱落,露出新生的、粉色的肌肤。可一种无形的枷锁,却比刑具更让她痛苦。
她时常会在寂静的午后,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那感觉,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抚摸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深夜里,她总会被噩梦惊醒,梦里是无数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在对她指指点点,唾骂诅咒。醒来后,胸口闷得发疼,像压着一块巨石,浑身都是黏腻的冷汗。
她以为这是那日广场上的惊吓与地牢酷刑留下的后遗症,却不知,那是来自人间京都,数万生灵汇聚而成的恶意与诅咒。这股庞大的精神负能量,污浊、阴冷,跨越了人魔两界的壁垒,如附骨之疽,精准地缠绕在她身上,日夜不休地侵蚀着她的神魂。
玄苍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宁念正扶着窗棂,小小的身子蜷缩着,脸色苍白如纸,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正小口地喘着气,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殿内的空气因他的到来而瞬间凝滞,那股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反而让宁念纷乱的心跳奇异地平稳了一瞬。她抬起头,望向那个缓步走来的男人。
他察觉到了她身上紊乱的气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魔族生来魂魄强大,无法理解凡人精神的脆弱。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凡人之躯初入魔域,无法承受此地纯粹的魔气,所产生的正常排异反应罢了。
“娇气。”
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单纯的评价。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抬起手,宁念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
玄苍的动作一顿,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他没有再靠近,而是翻手间,一枚通体漆黑、内部仿佛有星河流转的魔晶出现在他掌心。
他没有递给她,而是屈指一弹,那枚魔晶便化作一道黑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身前的桌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拿着它,可静心凝神。”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不带任何温度。那魔晶触手生凉,一股清幽的气息顺着掌心渗入四肢百骸,瞬间压下了胸口那股烦恶欲呕的感觉,如同在炎炎夏日饮下了一口冰泉。
宁念握紧了魔晶,那股突如其来的舒适感让她有些发怔。她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玄苍已经转过身,向殿外走去。魔域深处有些不安分的能量波动,需要他亲自去镇压,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和耐心,浪费在一个连呼吸都需要他操心的“所有物”身上。
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也将殿内最后一丝活气带走。大殿重归死寂,空旷而华美,只剩下她一人,和掌心那枚带着他气息的、冰冷的魔晶。
这短暂的、居高临下的“恩赐”,让她愈发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她不过是他随手捡回来的一个玩意儿,死活全在他一念之间。
而在魔域的最深处,那片连空间与时间都呈现出混沌形态的绝地,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