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念没有回答玄苍那句带着蛊惑的问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曾经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妹妹宁婉。那张还算清秀的脸,此刻因为极致的嫉妒与恐惧,扭曲成了一副她从未见过的、丑陋至极的模样。
真难看啊。
她心里平静地想。
就像在评价一幅画坏了的拙劣画作。
整个定远侯府的内院,死寂得能听见每个人压抑到极限的心跳声。那些曾经威风八面的禁军,此刻像一群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下一个化为齑粉的就是自己。
就在这片凝固如琥珀的死寂之中,一个细微的、带着哭腔的女声,如同一滴水落入滚油,突兀地炸开。
“念念!”
人群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开,一道水蓝色身影提着裙摆,步履踉跄地从惊呆了的仆役和禁军中跑了出来。
是珞鸢。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烟波水蓝色的广袖长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碎的涟漪波纹,走动间仿佛有光华流转。她本就白皙的皮肤,在这身衣裳的映衬下,几近透明。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斜插着几支圆润饱满的南海珍珠钗,莹莹的光泽衬得她眼角的泪珠也仿佛成了最珍贵的点缀。
她的妆容是时下最流行的桃花妆,此刻被泪水微微濡湿,非但没有半分狼狈,反而更添了几分雨打海棠般的破碎与娇弱,让人只看一眼,便心生无限怜惜。
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善良无辜的形象。
有趣的是,她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仿佛完全没有看到那个气场笼罩全场、让所有人胆寒的魔尊玄苍。仿佛他只是一个不存在的背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她的眼里,她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宁念一个人。
她几步便扑到了宁念面前不远处,却又堪堪停住,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隔。她伸出手,似乎想去抓住宁念,却又在半空中畏怯地蜷缩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将她内心的“挣扎”、“关切”与“畏惧”表现得淋漓尽致。
“念念!你怎么会……”她的声音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淬满了悲痛的胸腔里挤出来的,“你怎么会跟他……跟他在一起?”
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那张美得令人心碎的脸上,写满了痛心疾首与难以置信。
“你是不是被他胁迫了?你告诉姐姐,是不是?”珞鸢的声音拔高了些许,带着一种急切的关怀,“你不要怕,你告诉我们,萧将军……萧将军和我,我们都会救你的!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最诛心的话:
“念念,你听姐姐一句劝,千万、千万不要为了复仇,就将自己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啊!”
好一句“将自己也拖入深渊”。
好一句掷地有声的“正义”之言。
这话一出,效果立竿见影。
周围那些本就吓得魂不附体、脑子一片空白的禁军和侯府仆役,看宁念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个被赶出侯府的大小姐,是勾结了魔头回来寻仇的。
怪不得……怪不得有这般毁天灭地的本事。
一时间,众人心中那纯粹的恐惧,迅速掺杂进了一丝鄙夷与不齿。在他们朴素的价值观里,无论有什么深仇大恨,与魔为伍,引狼入室,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背叛与堕落。
宁念,从一个可能值得同情的复仇者,瞬间变成了一个为报私仇而出卖灵魂的卑劣妖女。
而珞鸢呢?她则是那个在危难关头,不顾自身安危,试图唤醒好友良知、将其拉出泥潭的“圣女”。
多么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姐妹情深啊。
角落里的萧靖,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几分。他看着珞鸢,眉头紧锁。当听到珞鸢将自己的名字也带上时,他心中掠过一丝说不出的烦躁。
玄苍挑了挑眉梢。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精彩表演,那双深不见底的魔瞳里,非但没有半分被打扰的不悦,反而浮现出一抹近乎于欣赏的趣味。
他甚至松开了那只一直若有若无地揽在宁念腰肢上的手,好整以暇地向后退了半步,双臂闲适地环在胸前。
这个姿态,让他彻底从一个参与者,变成了一个纯粹的、高高在上的观众。
一个等待好戏开演,想看看自己那只看似柔弱、实则满身是刺的小宠物,会如何应对这种“道德”围剿的观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宁念身上。
宁念的目光,则落在了珞鸢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
这张脸,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熟悉到她闭上眼睛,都能清晰地描摹出它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它总是这样,永远挂着最温柔、最善良、最无辜的神情,说着最体贴、最为你着想的话,然后不动声色地,用最柔软的刀,捅进你最痛的地方。
宁念的心中,没有预想中的愤怒,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当痛苦和失望累积到极致,剩下的,便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珞鸢此刻的表演,于她而言,不过是在这片冰原上,跳了一支滑稽又拙劣的独舞。
她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轻,像是一片羽毛,无声地飘落。
但这轻飘飘的笑声,却让珞下意识地一顿。
“珞鸢姐姐,”宁念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飘忽,却异常清晰,像是一根冰冷的银针,准确无误地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你还是……这么善良。”
这句夸赞,听在旁人耳中或许还品不出什么味道,可听在珞鸢的耳中,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叱骂都让她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