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墨色的眼眸,深不见底,像是亘古永夜里两颗寒星,冷冷地映照出她此刻的狼狈与渺小。宁念觉得自己的心脏,乃至整个灵魂,都被那道目光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地上的纸条,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
玄苍似乎对那张写满秘密的薄纸毫无兴趣。他更享受的,是从她惊惶失措的脸上,亲手剥离每一寸伪装,直抵她灵魂最深处的战栗。他的沉默,如同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比任何声色俱厉的质问都要令人窒息。空气凝滞,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凌迟着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她知道,在这位魔尊面前,任何隐瞒与谎言都只会招致更可怕的报复。他的耐心,从来都只取决于他一时的兴致。而此刻,他的兴致显然是想看她如何在这绝望的边缘挣扎。
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然而,就在这灭顶的恐惧之中,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悄然滋生。她已经一无所有,连支撑她活下去的仇恨都成了一个笑话,还有什么比现在更糟呢?
与其让他用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慢慢剖开她的心思,不如自己亲手将这颗已经腐烂的心捧到他面前。
她选择了最冒险,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彻底的示弱,然后,将这个足以将她再度推入深渊的秘密,当作最后的赌注,抛给这位喜怒无常的魔尊。
“他们……”她的声音出口,才发觉是如此的嘶哑干涩,带着剧烈颤抖后的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他们说……我……我不是宁远山的女儿。”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泪水在眼眶里疯狂地打着转,却被她死死地逼了回去,凝结成一层薄薄的水光,让她的眼神更添了几分迷离的破碎感。那双曾盛满复仇火焰的眸子,此刻只剩下被现实彻底击垮后的空洞与茫然,像一只迷失在浓雾中的幼兽,找不到方向,也看不到希望。
“他们说,我只是个替代品……”她说到这里,唇边牵起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弧度,带着浓浓的自嘲与悲凉,“是永安侯府……不知从何处买来的一个孤女,一个……一个替他们真正的大小姐去死的工具……”
她每说一个字,心脏就像被针尖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这不仅仅是身世的颠覆,更是对她过去所有认知、所有坚持的彻底摧毁。原来,她连恨的资格都没有。
“尊上……”她仰望着他,那张惨白如纸的小脸上,是全然的无助与近乎崩塌的绝望,“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吗?”
她的坦白,并非源于任何虚妄的信任,而是一种在绝境中催生出的、近乎本能的自保。她将自己的“身世之谜”,这个足以将她彻底毁灭的秘密,赤裸裸地、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了玄苍面前。她像一个赤身裸体的囚徒,等待着审判者的最终裁决。
此刻的脆弱,是她灵魂深处最真实的写照,不带半分伪装。但这脆弱之中,却包裹着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诉求——她想知道真相。哪怕真相会让她万劫不复,她也想亲眼看一看,亲手摸一摸,那能证明“她是谁”的凭证。
这种混杂着极致绝望、微弱希冀与孤注一掷的坦诚,终于让玄苍那双幽深的眼眸,起了些微难以察觉的变化。
他听完她断断续续的诉说,脸上非但没有一丝被人间俗事叨扰的不耐与怒意,那线条完美的薄唇,反而缓缓勾起一抹宁念熟悉的、兴味盎然的弧度。那是一种恶劣到了极致的愉悦,像是猎人终于看到猎物挣脱了所有束缚,毫无牵挂地奔向他布下的、更致命的陷阱。
她与永安侯府那点可笑的仇恨,烟消云散了。
她与那个让她厌恶又曾给予她唯一生存意义的人间,最后一丝联系,也被彻底斩断了。
一个被整个世界抛弃,再无任何牵挂与归属的灵魂,才是最干净、最纯粹的祭品。
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意。
“想知道真假?”玄苍的笑意加深了几分,那捏着她下巴的冰凉指尖,不知何时已转为一种带着几分玩味与安抚意味的轻轻摩挲。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如同魔域最蛊惑人心的靡靡之音,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掌控力。
宁念的心脏,在那轻柔的触碰与蛊惑的嗓音中,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有些分不清,此刻在心底蔓延的,究竟是恐惧,还是一种更为复杂难明的情绪。
“求本君。”他慢条斯理地吐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巧的刻刀,在她摇摇欲坠的自尊上,细细地雕琢着屈辱的痕迹。他似乎极为享受欣赏她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变化,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挣扎,再到此刻的死寂。
求他……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轰然压下,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无法抑制的颤抖而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浅浅的阴影。
一滴滚烫的泪,终究还是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沿着她冰冷的脸颊缓缓滑落,像是一场无声的献祭,又像是一朵在绝望中悄然绽放的、凄美的花。
她知道,这是一场交易。她用自己仅存的、早已卑微到尘埃里的尊严,去换取一个探寻真相的渺茫机会。
她用细若蚊蚋、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干涩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了那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我……求你。”
玄苍满意地笑了。那笑容,如同暗夜中绽放的黑色曼陀罗,妖异而致命,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美感。
他缓缓站起身,那高大的身影再次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他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随意地抬起修长的手,对着空无一物的殿中虚空,轻轻一划。
“嗤啦——”
一声尖锐刺耳、仿佛上好的绸缎被猛然撕裂的声响,在空旷的宫殿中回荡。坚固得足以抵挡千军万马的空间壁垒,竟被他如同纸片般轻易地撕开了一道不规则的、闪烁着幽暗光芒的漆黑裂缝。
裂缝的另一端,隐约透出熟悉的、永安侯府化为废墟后的破败景象。浓郁精纯的魔气,如同找到了宣泄口一般,从裂缝中汹涌而出,带着令人心魂战栗的恐怖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偏殿。
玄苍没有再多言,只是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勾,宁念便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量裹住了自己。下一瞬,他已如同拎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猫般,拎着她的后领,一步便跨入了那道空间裂缝之中。
眼前光影变幻,天旋地转。
前一秒,还是冰冷而华丽的魔宫偏殿,下一秒,刺鼻的焦糊味与浓重的血腥气便争先恐后地涌入了她的鼻腔。她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在焦黑一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
永安侯府。
那个曾经困住她、也曾是她复仇目标的牢笼,如今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在灰白色的天光下,透着死寂与荒凉。
周围的一切,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静止。飘浮在空气中的细小尘埃,断裂的横梁上摇摇欲坠的焦黑瓦片,远处被烈火焚烧得只剩骨架的庭院树木,甚至连风声都消失了。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这个小小的区域内按下了暂停键。
玄苍松开了手,宁念的身体晃了晃,有些虚软地靠在一截断墙上。空间穿梭带来的眩晕感还未完全消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更是让她心神激荡。
他的目光,淡漠地扫过这片废墟,最终落向不远处那棵同样被大火烧得只剩下漆黑主干、却依然顽强挺立的老槐树。
他甚至没有挪动脚步,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淡淡地瞥了一眼老槐树下的那片焦土。
“轰——”
一声轻微的闷响。
老槐树下那片坚硬的、被鲜血浸染过的泥土,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不容抗拒的指令,自动向两边翻开,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泥土下挖掘。
紧接着,一个沾满了厚厚泥污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紫檀木锦盒,从翻开的泥土深处,缓缓地、不受任何外力般地浮了上来,最终,静静地悬停在了宁念的面前。
宁念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完全停止了。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悬浮在半空中的锦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是要破腔而出。就是它吗?那个承载着她真正身世的秘密,就在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盒子里?
她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双手,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发白。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沾着湿润泥土的锦盒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与期待的电流,从指尖窜遍全身。
锦盒的机括早已锈蚀不堪,她费了些力气,才在“咔哒”一声轻响中,将盒盖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