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拍打在萧府紧闭的朱门上,发出萧索的声响。曾经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的将军府,如今只剩下了门可罗雀的凄凉。府内,被软禁的萧将军立于庭院之中,那身布衣掩不住他挺拔如松的身姿,只是那份属于沙场大将的锐利与霸气,已被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悔恨所取代。
他望着天边那抹灰败的云,喉头一阵腥甜,他强行咽下,那股铁锈味却仿佛从心底蔓延开来。他错得何其荒唐,何其愚蠢。宁念那张清冷倔强的脸,与珞鸢那张楚楚可怜的面孔,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最终化作望乡城内冲天的怨气,日夜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
夜色如墨,几道黑影如鬼魅般翻墙而入,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单膝跪地。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呼吸沉稳,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精锐。
“将军。”为首的汉子声音低沉。
萧将军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京中大小事务,我已无权过问。你们还来,是想陪我一起上断头台吗?”
“我等的命是将军给的,将军在哪,我等便在哪。”汉子的回答铿锵有力,没有一丝犹豫。
萧将军的身体微微一颤,他缓缓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眼逐一扫过这些跟随他多年的兄弟,最终,他眼中的挣扎化为了一片死寂的决绝。他知道,这是他最后能动用的力量,也是他赌上他们所有人性命的一场豪赌。
“去查一个人。”他将他们引入书房,昏暗的烛火下,他的脸庞显得格外憔悴,“安远侯府的新贵,凝夫人。我要知道她的一切,从哪里来,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甚至她用的是哪家的胭脂水粉,都给我查个一清二楚。”
他又在桌上铺开一张陈旧的边境地图,手指点在一个被鲜血浸染过的地方:“老三,你带人去魔域边境,找一个叫墨焱的叛将。我要知道,是谁在他背后,给了他背叛人族的胆子。”
心腹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足以让现在的萧家万劫不复。
“将军,您是怀疑……”
“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想的别想。”萧将军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去吧。记住,你们的命,比我的金贵。”
……
安远侯府,暖香阁。
上好的南海珍珠被碾成最细腻的粉末,调和着清晨花瓣上收集的露水。珞鸢正用一支玉签,慢条斯理地调试着她秘制的养颜膏。她的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甜腻中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冷意。
年迈的安远侯像条忠实的猎犬,守在一旁,眼神迷恋地看着她柔美的侧脸,连呼吸都放轻了。
“夫人,那萧鸿果然按捺不住了。”老侯爷的声音里带着邀功的意味,“他那些旧部,像没头的苍蝇,在京城里到处乱撞,想查您的底细呢。”
“哦?”珞鸢的眼睫毛都没动一下,只是用玉签轻轻刮去碗壁上多余的膏体,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那便让他们查好了。”
“可……”
珞鸢终于抬起头,那双翦水秋瞳里,却没有半点温度。她看着老侯爷,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却极尽嘲讽的笑意:“侯爷,您觉得,一只掉进陷阱里的野兽,什么时候最有趣?”
老侯爷一愣。
她放下玉签,用指尖沾了一点膏体,轻轻涂抹在手背上,那动作说不出的魅惑。“不是它绝望等死的时候,也不是它拼命挣扎的时候。而是当它看到一线生机,以为自己能爬出去,拼尽全力向上攀爬,却在最后一刻,再次重重摔落回陷阱底部的时候。那份从希望到绝望的落差,才最是动人。”
她的声音轻柔婉转,说出的话却让老侯我爷背脊发凉。
“给他一条路,一条我们为他铺好的路。”珞鸢凑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苍老的耳廓,“让他看到希望,让他以为自己抓住了真相的尾巴,然后……我们再亲手,将那条尾巴斩断。”
没过几日,萧将军的心腹便带回了令人振奋的消息。他们“查”到,凝夫人与城西一个专做西域皮草生意的胡商往来甚密,而那胡商的背后,似乎有魔族的影子,甚至可能与叛将墨焱有所牵连。
所有的线索都完美地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清晰无比的真相。
萧将军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他拒绝了心腹陪同的请求,因为他知道,此行九死一生,他不能再拖累任何人。
月黑风高,城郊废弃的别院阴森得如同鬼蜮。
萧将军如同一道幽影,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断壁之后。院中,两道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对峙。其中一人,正是他日思夜想、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珞鸢。而另一人,周身环绕着淡淡的魔气,斗篷下露出的手背上,覆盖着细密的鳞片。
是魔族!
萧将军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按住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只听那魔族信使将一封信递给珞鸢,声音谄媚:“夫人,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办好了。这封信,是模仿萧鸿的笔迹伪造的,信中详述了他如何出卖望乡城布防图,以换取我们魔尊的力量,助他谋反。最关键的是,信末盖有他的私人印信,是从他书房拓印的,天衣无缝。”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萧将军的心上。他的私印……他想起珞鸢曾以整理文书为名,进出他书房数次,当时他只觉得她细心体贴,却不想……
原来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在为他准备坟墓了。
“很好。”珞鸢接过信,展开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满意的、残忍的笑容,“有了这个,萧家将永无翻身之日,生生世世,都要背负叛国的骂名。”
“为什么!”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从黑暗中爆发出来。萧将军再也无法忍受,持剑冲出,一双眼睛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他死死地瞪着珞鸢,那目光里交织着滔天的愤怒、刺骨的背叛和深不见底的困惑。
“我自问待你不薄!从魔域边陲将你救回,给你身份,给你荣华!你为何要如此对我!望乡城数十万军民,他们何其无辜!”
看到他,珞鸢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灿烂了。她就像一个欣赏自己杰作的画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痛苦不堪的模样。
“待我不薄?”她轻笑出声,笑声里充满了鄙夷,“萧将军,你救我,不过是想满足你那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的英雄情结。你给我荣华,不过是将我当成一件可以彰显你仁慈的摆设。你跟我谈无辜?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充满了怨毒:“当初,宁念被她的族人推上祭坛,要被当成祭品献祭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不也只是冷眼旁观,权衡利弊吗?你那所谓的‘大局为重’,和我的自私自利,又有什么区别!”
她一步步向他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你现在知道后悔了?知道心痛了?可惜,太晚了!你和我,萧将军,我们本质上是同一种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牺牲一切的自私鬼!只不过,你比我更虚伪,总要给自己披上一件正义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