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苍能下地行走的那天,魔宫的天色一如既往,是沉郁的暗紫色,不见天光。
他醒来后的这几日,寝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那是一种比之前纯粹的冰冷更令人窒息的氛围,像是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无人敢去拨动,生怕它在下一刻便会崩断。
宁念的所有动作都下意识地放轻了。无论是研磨药粉,还是翻阅医书,都悄无声息。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跳的声音,以及不远处那个男人落在书卷上、极轻的呼吸声。
他不说一句话。
没有感谢她彻夜的守护,亦没有像从前那般,用刻薄的言语驱赶她。他就那样坐在窗边的黑玉软榻上,身上披着她找出来的雪狐绒毯,安静地翻阅着那些她一个字也看不懂的魔功秘典。
那张曾因高烧而浮现脆弱的脸,如今已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只是苍白的脸色和略显单薄的身形,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凶险的余威。
宁念有时会失神地看着他的侧影。窗外魔域永恒的幽光,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线条分明的下颌,俊美得不似凡人,却也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
她会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夜晚,他滚烫的身躯,他梦中绝望的低吼,还有他那只死死抓住她、仿佛要将她捏碎的手。
他是玄苍,是高高在上的魔尊。
可那一刻,他只是一个被梦魇困住、害怕被抛弃的男人。
这个认知,让宁念的心底生出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细微的怜悯。这丝怜悯像一粒种子,落在她荒芜的心田里,让她在面对他时,那份根深蒂固的恐惧,竟也淡了些许。
她知道这很危险。对一个囚禁自己、视自己为替身的男人产生怜悯,无异于与虎谋皮。可她控制不住。
就在这令人心慌的静默中,大总管的身影出现在了殿外。他没有立刻进来,而是恭敬地垂首侍立,仿佛在等待一个无形的许可。
玄苍的视线并未从书卷上移开,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进来。”
大总管这才迈着细碎无声的步子,捧着一叠玉简文书走了进来。他全程目不斜视,仿佛殿内除了尊上,再无他物。可宁念却能感觉到,有一道审视的、锐利的余光,正不着痕迹地落在自己身上。
她不动声色,继续低头做着自己的事。她在整理一堆刚送来的药材,旁边侍立的魔医正紧张地看着她。这些日子,她几乎将魔医的藏书翻了个遍,对玄苍伤势所需的药理,已不再是一无所知。
“……尊上,北境的血晶矿脉近来产量下降三成,初步探查与地脉异动有关,属下已加派人手深入勘察。西域魔蝶一族献上了新一季的‘幻光鳞粉’,已验收入库。另,这是库房新拟的用度清单,请您过目。”大总管条理分明地汇报着。
玄苍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未曾抬起,似乎对这些魔宫的命脉之事全不在意。
大总管继续道:“还有一事。尊上您养伤期间,寝殿内的安神香消耗颇快,库房那边询问,是否还按旧例,补充三倍的‘静神木’?”
这个问题听起来寻常至极,是再正常不过的请示。
可宁念分拣药草的手,却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大总管看过来的眼神。那是一双看似浑浊,实则精光内敛的眼睛,带着洞悉一切的审度。
这是一个考验。
宁念的心猛地一跳。她知道,她的回答,将决定她在这座魔宫里,未来的处境。
玄苍依旧沉默,似乎在等着她的反应。
寝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宁念放下手中的药草,站起身。她没有去看玄苍,而是直视着大总管,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不必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静神木性寒,虽能安神,却与尊上现在服用的‘九阳融血汤’药性相冲。一同使用,非但无益,反而会滞涩气血,暗中加重内伤。魔医给我的药方典籍里有明确记载。”
她的话一出口,旁边的魔医立刻如蒙大赦般,连连点头附和,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宁念转向他,语气缓和了些:“劳烦,将安神香换成‘暖烟草’吧。暖烟草性温,有凝神暖身之效,且气味清淡,不会扰了尊上清修。用量只需静神木的一半即可,也为库房省下一笔开销。”
她说完,便又坐了回去,重新拿起药草,仿佛刚才那番条理清晰的安排,不过是随口一提。
大总管眼底深处那丝审视,终于化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讶与赞许。他深深地看了宁念一眼,随即转向玄苍,比之前更为恭敬地躬身:“是,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玄苍依旧没有说话,但宁念用余光瞥见,他那只捏着书卷的、骨节分明的手,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些许。
这个小小的插曲,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在魔宫这个深潭里,漾开了一圈无形的涟漪。有些心思活络的魔侍,看宁念的眼神已经带上了几分敬畏。
但总有那么些自视甚高,又或者说是愚蠢的,看不清形势。
午膳时分,一个新提拔上来的、颇有几分姿色的魔侍红芍,端着食盒走了进来。她大约是听说了些什么,心里不服,便想来探探虚实,顺便给自己挣个脸面。
她将食盒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人族的身体就是娇贵,吃食都得单独备一份,真是费事。哪像我们魔族,餐风饮露也能活得好好的。”她撇着嘴,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殿内的三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话里的酸意和挑衅,几乎要化为实质。
宁念正端着一碗温热的药羹,准备喂给玄苍。听到这话,她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软榻上的玄苍,像是睡着了一般,眼皮都未曾动一下。
宁念沉默了片刻,将药羹稳稳地递到他唇边。玄苍似乎有所察觉,微微张口,顺从地喝了下去。整个过程,他都未曾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