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重华宫寝殿内的空气,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极细微、难以言说的变化,藏在清晨窗格透进的微光里,融在夜半时分烛火摇曳的影子里。
玄苍依旧是那个玄苍。
他批阅魔界公文时,神情是一贯的冷肃专注;听血影汇报事务时,言语是惯常的简练漠然。他行走时带起的风,都还是那股子能把寻常小魔冻个哆嗦的、凛冽的寒意。
可宁念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比如,他的目光。
以往,他的视线扫过她,就如同扫过殿内的一张桌椅,一件器物,平淡无波,不作停留。可现在,那目光总会在她身上多落那么一瞬。有时候是她低头看书时,他会看一看她微垂的、毛茸茸的发顶;有时候是她端着餐盘走过,他会看一看她执着托盘的、纤细的手指。
那目光并不灼热,也无侵略,依旧是清冷的,却像冬日里最干净的雪,无声无息地落下,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有些紧绷。
而宁念自己,在最初几日的惊慌失措与胡思乱想之后,也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
她反复告诫自己,那晚的一切,不过是魔尊大人一时兴起的安抚。他对她,就像对待一只刚捡回来、还没养熟的小兽,看它受了惊,便顺手摸摸毛罢了。其中绝无旁的意思,更不该有任何非分之想。
她是献给魔尊的祭品,是稳定他体内混沌之力的“药”。她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让他活下去。
道理她都懂,可每当夜深人静,四周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时,头顶那只手掌宽厚温热的触感,和那句低沉的“别怕”,便会不受控制地从记忆深处浮上来。
心,就那么猝不及d地漏跳一拍。
紧接着,一种陌生的、酥麻的、无处可藏的甜意,就从心尖上那么一点点地渗出来,顺着血脉流遍四肢百骸,最终汇聚到脸上,烫得她双颊发热,只能把整张脸都埋进冰凉的锦被里,才能稍稍平复。
这份无处安放的慌乱与悸动,最终都被她尽数发泄到了修炼之中。
重华宫宽阔的庭院里,成了她一个人的演武场。
黑色的混沌之力在她指尖缭绕、变幻。她学着玄苍的样子,试图将这股力量凝聚成各种形态。起初是笨拙的,凝出的冰棱歪歪扭扭,聚成的盾牌薄如脆纸。但她体内仿佛有着无穷的韧劲,失败了便再来,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地调动。
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贴在脸颊上,有些微痒。她却毫不在意,只专注地盯着自己掌心那团不断变幻的黑气。渐渐地,冰棱变得尖锐锋利,盾牌也开始凝实厚重。
她沉浸其中,浑然不觉殿前廊下,已多了一道静立的身影。
玄苍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他没有出声,只用那双幽深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庭院中那个略显单薄、却异常执拗的身影。看着她如何从生疏到熟练,如何将那股连他都曾难以驾驭的力量,一点点地化为己用。
直到宁念完成了一次颇为满意的凝练,将一面厚实的黑盾悬浮于身前,才终于力竭地停了下来,微微喘息着。一抬头,便对上了那道深沉的视线。
她的心猛地一跳,像是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有些手足无措:“尊……尊上。”
玄苍走了过来,步履不疾不徐,停在她面前。他没有看她紧张的脸,目光落在了那面即将消散的黑盾上。
“你的力量够强,”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但你的爪牙,还不够锋利。”
宁念一怔,有些不解地仰头看他。
“混沌之力变化万千,你所用的,不过是它最粗浅、最原始的形态。”他的言语直接得近乎刻薄,“遇上真正的强敌,这些把戏,不堪一击。”
宁念的脸白了白,刚刚因小有进步而生出的那点喜悦,瞬间被一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她咬了咬下唇,垂下了眼眸。
“你需要一件趁手的兵器,”玄苍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丝,“更需要一张,能保住你性命的底牌。”
说完,他没再看她,转身便向寝殿的最深处走去。
“跟上。”
清冷的两个字传来,宁念愣了一下,连忙抬脚跟了上去。她心中满是疑惑,不知玄苍要带她去哪里。
他并未走向平日处理公务的书房,也未走向那些存放典籍的侧殿,而是穿过层层回廊,一直走到了他寝殿最深处,一处她从未踏足过的区域。
这里的宫墙呈现出一种古老的、青黑的色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寂了千年的尘埃气息。最终,玄苍停在了一面看起来与普通墙壁毫无二致的石壁前。
这里是重华宫真正的禁区,一个连大总管血影都无权踏足的地方。
宁念屏住了呼吸,看着玄苍抬起手。他修长的手指在石壁上凌空勾画,指尖流淌出纯粹的魔气,迅速构成一个无比繁复玄奥的阵法图纹。图纹亮起的瞬间,那面严丝合缝的石壁,竟无声无息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幽暗洞窟。
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怖气息,从洞口狂涌而出。
那不是单纯的杀气或怨气,而是由成千上万种暴戾、怨毒、疯狂、杀戮的意志凝聚而成的洪流,带着远古战场的血腥与悲嚎,猛烈地冲击着人的神魂。
宁念的呼吸瞬间被夺走,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叶无助的扁舟,即将被这片恐怖的怒海吞噬。她的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然而,就在她的意志即将崩溃的刹那,丹田内的混沌之力,仿佛感受到了外界的挑衅,竟不待她指令,便自行高速运转起来。一股新生而纯粹的力量瞬间流遍她的四肢百骸,在她周身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却坚韧异常的黑色屏障。
那股能将寻常魔将都压垮的恐怖威压,撞上这层屏障,竟如春雪遇骄阳,被迅速地消融、隔绝。
宁念不仅在这股威压下站稳了脚跟,她体内那股独特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混沌之力,更像是在这死寂了万年的洞窟中,点亮了一盏独一无二的明灯。
“嗡——嗡嗡嗡——”
洞窟深处,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兴奋的嗡鸣声,由远及近,骤然响起。
一柄悬浮在兵器架上的狰狞巨剑,剑身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的嗡鸣声中充满了对鲜血的渴望。一杆静静倚在角落石壁上的盘龙长枪,黝黑的枪尖上闪过一道刺骨的寒光,仿佛沉睡的巨龙睁开了双眼。更远处,无数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那些曾随玄苍征战四方、饮过神魔之血的绝世凶兵,都在这一刻被惊醒,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或高亢或低沉的共鸣。
它们在召唤,在渴望,在争先恐后地,向这个新出现的力量源头,毛遂自荐。
任何一件魔器流落到外界,都足以在六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而此刻,它们全都为了她一人而喧嚣。
宁念被这阵仗惊得呆住了,一时之间竟忘了反应。
玄苍却对这些“热情”得近乎谄媚的魔兵视若无睹。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些令无数魔族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
他神色淡然地从那一片喧嚣中穿过,径直带着宁念,来到了洞窟的最深处。
这里的光线更加幽暗,四周的喧嚣也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显得异常寂静。
一座孤零零的、不知由何种材质打造的古老石台,静立于此。
石台上,没有冲天的魔光,也没有骇人的威压,只静静地躺着一枚黑色的玉镯。
那玉镯看起来朴实无华,通体漆黑,黯淡无光,镯身雕刻着一圈圈无比繁复细密的古老纹路,细密到若不凝神细看,只会觉得那是一片粗糙的磨砂质感。它就那么安静地躺着,仿佛已经沉睡了亘古。
宁念的目光被它吸引,不知为何,她竟从这枚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镯子上,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若有似无的、仿佛心脏搏动般的韵律。
“这是‘织魂镯’。”
玄苍的声音在过分寂静的洞窟中响起,带着一丝奇异的回响。
“上古时期,一位即将寂灭的魔神,不甘自身道法就此消散,便以最后的神力为火,将自己毕生的心魂丝线,一缕缕抽出,炼化成了这枚手镯。”他的声音很平,像是在陈述一段与己无关的历史,“它早已通灵,拥有自己的意志。”
“佩戴上它,它能将你的神魂与你的力量,一同编织成无形无影的魂丝。魂丝既可杀人于无形,又能结成坚不可摧的魂盾,攻防一体,变幻无穷,威力的大小,全凭主人的心意。”
宁念的眼睛瞬间亮了。
攻防一体,变幻无穷……这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能力吗?她可以不用再笨拙地去模拟那些形态,而是随心所欲地编织出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
她的喜悦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但玄苍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心头一凛。
“但,”他话锋一转,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它也很危险。它的本质,是那位魔神不甘与怨念的集合体。它会不断地试探你,引诱你,试图吞噬你的心神。一旦你的意志有丝毫动摇,它便会反客为主,将你的神魂也当成材料,抽丝剥茧,彻底吞噬,让你沦为一具只知杀戮的、被它操控的行尸走肉。”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我之前的历代魔尊中,曾有数人尝试炼化它,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轻者神魂重创,修为倒退;重者,当场魂飞魄散。”
他将所有的好处与风险,都清晰地摆在了她的面前,然后,将选择权交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