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深处,万籁俱寂,唯有玄水镜中流转的光影,是这片永恒黑夜里唯一跳动的色彩。
“尊上!”
大总管苍老而焦灼的声音,刺破了这亘古的宁静。他那张平日里总带着几分从容威严的脸,此刻布满了汗珠,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在华丽而冰冷的殿中来回踱步,视线死死地黏在那面巨大的水镜上,不敢挪开分毫。
“夫人她……夫人她撑不住了啊!尊上!您看,她吐血了!”
镜中,望安城已成人间炼狱。而在那片血与火的中心,那个纤细的身影猛地一颤,一口鲜红的血毫无预兆地从她唇角喷涌而出。那抹红,在少女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显得如此凄厉,如此扎眼。
大总管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这等规模的净化,引渡一城怨魂,所耗费的心神与灵力何等庞大!这……这简直是在燃烧她的神魂啊!再这样下去,莫说修为,便是根基都要受损!尊上,根基受损,那可是……那是再多的天材地宝都补不回来的万世之伤啊!”
他急得快要跳起来,恨不能亲自穿过这玄水镜,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祖宗给拎回来。您可千万悠着点吧,我的小夫人!您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尊上他……他怕是能把这三界都掀了!
玄苍静立于镜前,如同一尊万古不化的冰雕。
他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丝毫改变。可若有人能直视他那双幽深如夜的凤眸,便会发现,那片死寂的深潭之下,正有风暴在凝聚、在翻涌,酝酿着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力量。
那口血,像是一滴滚烫的岩浆,滴落在他万年冰封的心湖上,灼出一个滚烫的、陌生的窟窿。
镜中的少女,只是抬起了手。那只沾满了血污与尘土的手,用手背,近乎迟钝地、随意地抹去了唇角的血迹。她似乎连这点力气都快要用尽,动作缓慢而滞涩。
可她没有倒下。
她甚至没有片刻的停顿,便又一次强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晃动着,试图重新凝聚那个已经开始散乱的法印。
那双被汗水与泪水浸透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与畏惧。
只有一种……近乎愚蠢的执拗。
玄苍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被整个世界唾弃,被所有人误解,却依旧固执地选择用自己那副单薄到可笑的肩膀,去扛起一座城的罪孽与救赎。
这份愚蠢,这份天真,这份不自量力……
曾几何时,他最是嗤之以鼻。可在此刻,这份愚蠢,却比他魔宫宝库中任何一件瑰宝,都更加灼目,更加……令他心头发紧。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如同细密的藤蔓,从他心脏的那个窟窿里悄然滋生,缠绕收紧,带来一种尖锐而陌生的刺痛。
那似乎,是名为“心疼”的物事。
他从未想过,这世间竟有人的存在,能让他这座万年不起波澜的死火山,有了喷发的迹象。
“让她自己选。”
许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殿内的温度骤然又降了几分。
大总管浑身一僵,所有劝谏的话语都被这三个字冻结在了喉咙里,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能感觉到,尊上平静的表象下,是已经濒临失控的怒海狂涛。
玄苍的视线依旧锁在镜中那抹倔强的身影上,他对自己说,也对大总管说:
“无论她选哪条路,本尊都为她踏平。”
他欣赏她神魂深处那不屈不挠的光,欣赏她这份敢与天地对峙的勇气。
可欣赏,从来不代表他能容忍。
他无法容忍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更无法容忍……区区一群蝼蚁,也敢动他玄苍看上的人。
属于魔尊的骄傲与那份新生的心疼,在他心中激烈地撕扯、交战。最终,那份从他骨血里就带着的、蛮横到不讲道理的占有欲,彻底压倒了一切理智。
他缓缓抬起了手。
那是一只完美得不似凡物的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此刻,这只手在虚空中轻轻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华丽炫目的光效。
一道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空间裂缝,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如同一张优雅而残忍的嘴,在他面前缓缓张开。裂缝的另一头,泄露出些许血腥与怨气,正是望安城那片晦暗压抑的天空。
……
望安城内。
宁念的意识已经像一团被风吹散的雾。
灵力早已彻底枯竭,每一条经脉都像是被抽干的河床,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神魂的过度透支,让她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了模糊的光影,耳边只剩下持续不断的、令人发疯的嗡鸣。
她感觉不到身体在控制不住地颤抖,也感觉不到额角的冷汗已经汇成水流,沿着脸颊滑落,滴进衣襟。她只是凭借着最后一丝执念,如同行尸走肉般,机械地维持着那个即将崩溃的净化法阵。
太慢了……
净化的速度,已经变得微乎其微。
城池深处,那面巨大的聚魂幡,仿佛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幡面上的黑气猛然暴涨!
珞鸢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绝佳时机!
聚魂幡的力量正在飞速恢复,而那个该死的女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最后时刻!
“哈哈……哈哈哈哈!宁念!我看你还能撑多久!”
她癫狂的尖啸声再次响彻云霄,这一次,不再有任何伪装的假笑,只剩下毫不掩饰的怨毒与沸腾的杀意!
“给我……去死吧!”
她将自己残存的所有力量,连同对宁念的嫉恨,尽数灌入了聚魂幡之中!
“呜——!!”
整座城池的怨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尽数抽空,化作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黑色洪流,疯狂地朝着城池中心那面邪幡涌去!幡面之上,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疯狂挤压、融合、凝聚,最终,汇成了一只遮天蔽日的巨大鬼爪!
那鬼爪漆黑如墨,表面浮动着一张张无声哀嚎的人脸,指甲缝里滴落着能腐蚀大地的污秽脓液,携着能将山川都夷为平地的恐怖威势,朝着法阵中心,那个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的宁念,当头拍下!
这一击,汇聚了一城死气,浓缩了万千怨毒,足以毁掉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机!
“不——!”
城墙之外,周信睚眦欲裂。他想也不想,提着刀就要冲上前去,可那狂暴的怨气如同最坚固的壁垒,将他狠狠地弹了回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只代表着绝望与死亡的巨爪,缓慢而坚定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