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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药味与泥土湿冷的腥气,如同无形的裹尸布,死死缠绕着书峰乡的夜。

暴雨过后的山林,每一片叶子都在往下淌水,像这片土地流不尽的血与泪。

碧痕染坊那几口巨大的染缸,沉寂在无光无影的黑暗里,缸壁上凝结的水珠像新坟渗出的冰冷汗珠。

黄碧红曾在这里燃尽最后一点生命,如今,这口缸便是她沉默的墓碑,无声地压在每个活着的人心头。

秦黛声蜷缩在土坯房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桌前,桌上油灯昏黄的光晕仅仅照亮她面前的一小片桌角。

她的脸色是一种消耗殆尽的灰白,嘴唇因用力抿紧而毫无血色。

几页写满潜草公式的草稿纸摊开在灯下,墨迹被汗水洇湿,晕染开一片片绝望的痕迹。而最刺目的,是那张摊在纸张中央、被靛蓝完全吞噬的暗红皮质残片——它坚硬、冰冷,边缘参差不齐,如同从历史深处剜出的一块腐肉。

指尖颤抖着拂过残片粗糙的表面。

那上面的古篆字迹早已被靛蓝染得难以辨认,只在某些细微的纹理转折处,极其勉强地显露出几个破碎的笔画。

“……制衡……鸩毒……以毒…攻毒…”。先祖秦念娇跨越百年的警告,此刻化为冰冷的钢针,一下下扎进她的心脏深处。每一个字都像在嘲笑。

为什么?

喉咙里滚过无声的嘶鸣。她只是想守住这份汴梁秦氏血脉里的技艺,用青黛的药性去愈合世间的伤痛。

可命运回报她的,却是靛蓝里渗出的漆黑毒素,贪婪的獠牙,以及这接连两条鲜活生命即将消逝的巨大空洞。

“秦老师……”林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她将一杯刚冲好的红糖姜茶小心翼翼放在秦黛声僵硬的左手边。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林微红肿的眼睛,她显然刚哭过一场,声音带着竭力压抑的哽咽。“喝点吧,暖一暖……已经凉了又热好几回了。”

秦黛声的目光没有离开那片暗红的皮子,只是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开口时,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黄大山……那边有消息吗?”

林微身体轻轻一颤,垂下了头,双手神经质地绞着衣角。“县医院的主任……下午又来过电话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把话说完,

“毒素……非常罕见,成分复杂,排除了已知的所有生物毒素模型。现有的抗蛇毒血清……像泥牛入海,完全没有反应。大山哥他……持续高热不退,血压很不稳,已经昏迷很久了……院方……下了病危通知书。”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几缕烟雾,却带着把人冻僵的重量。

随时会死。

秦黛声猛地闭上眼睛,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再次轰然涌上,瞬间淹没了她。

她死死攥住那枚暗红的皮质残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无边无际的寒意和坚硬皮革硌在骨头上的钝感。

冰冷的绝望中,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地呐喊:不能就这样!黄碧红用命换来的警示,黄大山在剧痛中煎熬……她必须做点什么!

尖锐刺耳的手机铃声,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猝然炸响。

秦黛声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猛地抬头。林微慌忙将桌上的手机递给她。

屏幕幽幽的光映亮秦黛声毫无血色的脸,上面显示着一个无法辨识归属地的加密号码。

一股冰冷的、毒蛇般的不祥预感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喂。”她接通,声音沉得像结了冰。

“秦黛声博士,夜安。”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毫无温度的冰冷质感,如同某种昂贵合金在相互摩擦,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刺向她的神经末梢。

正是维兰德生物制药的总裁,布兰德。那语调里裹挟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嘲讽。“希望没有打扰你重要的……研究时间。

不知你是否有空,查看一下我早些时候发送到您邮箱的小小礼物?”

秦黛声的心猛地往下沉坠。

她迅速点开电子邮箱,一封来自布兰德的未读邮件正静静躺在收件匣顶端。

主题只有一个冰冷的英文单词:cooperation。

邮件内容简洁得令人心寒。

一张照片,一个二维码。

照片是高精度显微镜头下呈现的场景:

维兰德实验室耀眼的无菌操作台,复杂精密的培养箱闪烁着幽蓝的提示光,一排排透明无菌培养皿整齐排列,里面盛满粘稠的培养基,而培养基上——正蓬勃生长着无数熟悉又陌生的、呈现出完美靛蓝色泽的菌落!

它们正是秦黛声耗尽心血改良后的青黛菌株!那个二维码,像一个通往地狱的门把手,无声地指向着所谓“青黛秘方”的入口。

“布兰德,”秦黛声的声音冻结到了绝对零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冰渣,“你想怎么样?”

“我亲爱的博士,我的意图一直非常清晰透明。”

布兰德的声音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甚至有一丝施舍般的愉悦,

“一份技术授权协议。签下它,将你所有关于青黛菌株改良、稳定、培养以及——当然,包括其药用成分提取和应用的‘小小成果’,全部、永久、不可撤销地转让给维兰德生物制药。作为交换,”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享受猎物最后的挣扎,

“维兰德将立刻提供针对黄大山先生体内未知毒素的特效解毒血清,挽救他年轻但很不幸的生命。同时,我们可以郑重承诺,以‘秦黛声’博士的名义,在书峰乡原址,投资建设一座规模更大、技术更先进的现代化青黛印染基地,让这份古老的技艺……真正‘发扬光大’。”

“发扬光大?”秦黛声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充满了刻骨的讽刺,

“用无菌培养皿里的赝品和资本的绞索?让这里变成你们的免税原料种植园,然后再加价十倍百倍卖回给那些需要它救命的人?布兰德先生,你不如直接说,你想把它变成你们圈钱的工具!”

“秦博士,请注意你的措辞。”布兰德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商业事实,“我们只是让珍贵的生物资源和人类智慧结晶,流向它们能发挥最大价值的渠道。效率与价值最大化,这是普世的商业法则。而且……”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坦白说,秦博士,你已别无选择。黄大山的时间不多了,而你们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在资本秩序面前,脆弱得像一块饼干。”

“别无选择?”秦黛声猛地站起,昏黄的灯光在她身后投下剧烈摇晃、宛若困兽的巨大阴影。手死死攥着电话,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

“布兰德!你太看得起自己,也太小看汴梁秦氏三百年的骨头了!我告诉你,就算黄大山扛不住走了,就算这碧痕染坊被你们碾成齑粉,就算这份传承在我手上彻底断绝!我秦黛声,也绝不会向你们这群披着人皮的强盗低一下头!”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然后,布兰德的声音再次传来,冰冷依旧,却多了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玩味:

“真是……令人遗憾的固执。不过,作为一位绅士,我觉得有必要向你通报一个最新进展。就在我们通话之前大约一小时,维兰德生物制药的全球法务团队,已经向国际专利局(wIpo)提交了关于‘改良青黛菌株及其药用价值开发’的全套专利申请文件,覆盖了包括菌种特性、培养工艺、关键活性成分提取路径以及所有已验证的适应症方向。当然,是基于我们……‘独立研发’的成果。相信很快,您或者您所在的那个小村子,就会收到来自日内瓦的正式通知了。从法律意义上讲,你们的‘成果’,包括你们脚下这片土地里长出来的任何相关的东西,从提交那一刻起,已经,并将永远,属于维兰德。”

轰隆!

秦黛声感觉脚下的泥地瞬间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冰冷的深渊之风倒卷而上,几乎将她肺里最后一点空气都抽干。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攥得她眼前发黑。

布兰德没有撒谎。维兰德这种跨国巨鳄,拥有顶级的研发(抄袭)团队、最强大的专利律师团和无数的游说力量。

在国际专利的战场,书峰乡这点微末力量,连一粒灰尘都算不上。一旦维兰德的专利申请被受理、公示、甚至仅仅是进入实质审查阶段,布兰德就有无数的法律手段和商业手段,将她、将书峰乡彻底封杀和碾碎!

青黛的一切,她和祖辈的心血,都将彻底易主,成为维兰德庞大商业帝国上又一颗冰冷的钻石。她和这里所有的人,都将成为侵权的“小偷”。

“卑鄙!无耻!强盗!”她对着话筒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扭曲变形。

“谢谢你的赞美,秦博士。”

布兰德的回应平静得令人发指,

“那么,最后一次机会。签下协议,或者,眼睁睁看着你守护的一切,化为乌有尘埃。选择权在你手上。当然,时间……不在你这边。”

“嘟……嘟……嘟……”

忙音如同丧钟,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冷酷地敲响。

黛声僵立在那里,手机从她因剧烈颤抖而麻木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砸在泥地上。

屏幕碎裂的纹路如同蛛网,爬满了那个冰冷的“cooperation”。一股灭顶的、足以摧毁灵魂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像被冻结的冰凌刺穿。

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疯狂燃烧,却无法融化这彻骨的冰冷。在维兰德那庞大的、不讲道理的资本力量面前,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她以为自己可以用科学和技术开辟一条路,守护传承,疗愈伤痛。原来,在真正的巨鳄面前,她不过是一只挡车的螳螂,一颗可以被轻易抹去的尘埃。保护?守护?多么天真的笑话!

“秦……秦老师……”林微看着秦黛声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样子,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冲过来扶住她,“我们怎么办?难道真的……真的只有……答应他?” “答应”两个字,她说得极其艰难,充满了屈辱。

秦黛声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气息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疼,却也让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强行绷紧。不能垮!

现在绝不是垮掉的时候!

黄大山在等,碧红的血未干,染坊不能倒!

她一把抹去脸上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湿痕,眼神重新凝聚起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光芒:

“林微,立刻!联系我们能找到的所有律师!知识产权领域的优先!马上起草声明,收集一切能证明我们研究原始性、独立性的证据!实验记录、改良过程手稿、菌株样本、黄碧红发现皮片的所有人证物证……所有!所有能证明青黛属于书峰乡,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希望,哪怕这是蚍蜉撼树,我们也要争!死也要争个明白!”

“可是……秦老师……”林微的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迷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维兰德……他们是怪兽啊!我们这点东西……怎么可能斗得过他们?就算……就算我们证明了自己是原创,又有什么用?他们有的是钱,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律师……我们只会被耗死在这里……秦老师,算了吧,我们……认命吧……”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带着哭腔的哀求。

“认命?凭什么认命?!”秦黛声猛地转身,昏黄的灯光照进她的眼底,那里面跳动着两簇近乎惨烈的火焰,“就因为他们钱多?就因为他们不讲道理?就可以这样明火执仗地抢走别人的命根子?!林微,你看着我的眼睛!黄碧红姐的命,就值一句‘算了’?黄大山躺在那里等死,就值一句‘斗不过’?!”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狠狠劈在林微心上:“就算最终撞得头破血流,就算输得一干二净,我也要让他们维兰德付出代价!我要让布兰德那双沾满铜臭的手,在撕扯我们血肉的时候,也沾上他自己的血!我要让全世界看看,汴梁秦氏的传承,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抢走的!三百年前秦念娇能留下这块皮子,三百年后,我秦黛声,就敢把这天捅个窟窿!”

她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像一道强光刺破了林微心中的恐惧迷雾。

林微看着秦黛声,看着她瘦削肩膀上那副仿佛能扛起整个黑夜的倔强,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狠狠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秦老师!我这就去!我这就去联系律师!去找资料!”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土坯房,奔向茫茫雨夜。

与此同时,瑞士日内瓦,维兰德生物制药总部。

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外,是一座由无数昂贵灯光堆砌起来的不夜城,冰冷而璀璨。布兰德站在窗前,手中端着一杯年份久远的勃艮第红酒,深红色的液体在杯中缓缓旋转,像流动的血液。

他俯瞰着脚下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城市森林,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如同刀锋掠过。

“秦黛声……”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阔奢华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多么熟悉的……愚蠢的骄傲。

像极了我年轻时亲手碾碎的那些东方学者。资本的规则,才是世界的唯一真理。传承?守护?多么动听又多么苍白无力的童话,不过是弱者聊以自慰的麻醉剂罢了。”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那张宽大得能打高尔夫的乌木办公桌,一份封面印着“project Indigo”字样的绝密计划书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转过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计划书冰冷的封面。“很快,”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满足感,眼神锐利而贪婪,“整个世界都会明白,青黛真正的价值——那能让衰老细胞逆流、让绝症俯首的力量——只有在维兰德的手中,在资本的巨轮推动下,才能得到最完美的诠释和……最大化的利润回报。书峰乡?它唯一的归宿,就是成为历史书上一个模糊的注脚。”

书峰乡的日子,在绝望的拉锯中一天天滑向更深的泥潭。雨水似乎永无止境,将染坊周围的地面泡成了泛着病态青绿色的泥沼,空气里那股混合了腐败植物、劣质消毒水和浓重靛蓝原料的怪异气味挥之不去,令人作呕。

死亡的气息,如同实质的阴霾,渗透进每一个角落。

秦黛声仿佛一台透支运转的机器,在染坊的临时实验室和县城的律师事务所之间疯狂奔走。她眼窝深陷,头发失去了光泽,随意地扎在脑后,嘴唇因长时间缺水思考而干裂起皮。

林微则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蜂,四处奔波收集着各种材料:泛黄的染坊老账簿、秦黛声带回村里后每一次改良菌株的原始实验记录本、村民口述的关于黄碧红发现皮质残片的证明、甚至还有早年一些老染工留下的模糊不清的笔记。

每一样东西,她们都小心翼翼地复印、拍照、扫描,然后用颤抖的手整理成厚厚的卷宗。

然而,维兰德的反击,如同精准的手术刀,迅速而致命。

他们的国际法务团队几乎在秦黛声她们发出第一份声明的当天,就发来了措辞严厉、充满法律陷阱的反诉和异议函,指控书峰乡窃取维兰德的前沿研究成果,是恶意诉讼。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负面新闻开始在网络上悄然滋生、发酵。耸动的标题如同毒蛇的信子:

《非遗染坊掩盖毒物真相?青黛染剂致工人中毒死亡》

《资本阴谋?专家质疑书峰乡青黛‘独立研发’说法》

《专利迷局:碧痕染坊的神秘靛蓝背后是窃取还是欺骗?》

文章内容极尽混淆视听之能事,将黄碧红的殉职和黄大山的中毒歪曲为染坊工艺原始、管理混乱、罔顾人命的结果;将秦黛声的研究成果暗示为可能窃取了维兰德泄露的“早期未成熟数据”。水军在评论区疯狂带节奏,辱骂和质疑如同肮脏的雪片,覆盖了所有关于书峰乡青黛的正面信息。

这些恶毒的声音,通过无处不在的手机信号,钻进了书峰乡每一个村民的耳朵里、心里。恐慌和猜疑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先是一部分人悄悄把自家晾晒的青黛叶堆在了村口,表示不再参与染坊的任何事。接着,几个平日里对秦黛声颇为敬重的老人,在雨夜里找到了她暂住的土坯房。他们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口,浑浊的老眼不敢直视秦黛声那双因熬夜而布满血丝却依然锐利的眼睛。

“秦医生……”领头的张伯,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按理说,你为我们书峰乡好,我们不该说这丧气话……可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我们祖祖辈辈在这山里刨食,图个啥?不就图个安稳吗?再这么跟那……那啥大公司斗下去……”他顿了顿,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愁苦和恐惧,“只怕……只怕我们这些人,连最后这点安稳窝都要被掀了啊!碧红……命都没了……大山那娃子还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来……这……这染坊就是个祸根了哇!秦医生,咱们……收手吧?去跟大公司……好好说说?”

老人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秦黛声早已疲惫不堪的心上来回切割。她看着这些被恐惧压弯了脊梁的乡亲,看着他们眼中的恳求和绝望,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染坊是祸根?她倾注全部心血想要守护的东西,成了乡亲们恐惧的来源?一种巨大的悲凉和孤立无援感,在她脚下裂开深渊。

深夜,土坯房唯一的油灯已经耗尽最后一点煤油,熄灭了。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破旧的窗棂。

秦黛声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一角,厚厚的卷宗散落在身边,像一座无用的废墟。身体和精神都透支到了极限,脑子里却一片混乱的轰鸣。

律师下午的电话如同最后的丧钟——维兰德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wIpo那边形势非常不利,初步意见倾向于维兰德的申请材料“更为完整和具有说服力”,书峰乡的证据链存在“多处模糊地带”。没有奇迹,没有转折,只有冰冷的商业逻辑和无可辩驳的力量对比。

完了吗?真的……结束了?

秦黛声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冷的绝望像铅水一样灌满了她的四肢百骸,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

布兰德那张冰冷得意的脸在她眼前晃动,黄大山在病床上痛苦扭曲的面容在她脑中闪现,黄碧红纵身跃入染缸时那最后决绝的眼神……还有乡亲们那恐惧退缩的目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网。她仿佛被钉死在失败的耻辱柱上,动弹不得。染缸的阴影,先祖残片的冰冷触感,维兰德那精密得如同堡垒的实验室画面……一切的一切,都在黑暗中无限放大,挤压着她最后一丝空气。力气仿佛从每一个毛孔里流失殆尽,连抬一下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带来一丝外面湿冷的空气。周九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没有提着灯笼,只有身上沾满了门外夜雨的湿气,模糊地融在黑暗里。

“秦黛声?”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温和。

秦黛声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藏进这无边的黑暗里。失败的屈辱感和巨大的负疚感几乎要将她撕裂。

周九良没有点灯,他无声地走到土炕边,没有去看地上那些散落的法律文书,而是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物件。

他小心翼翼地将油布一层层揭开,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

昏暗中,那物件反射出一点温润古朴的光泽——是一个陈旧的檀木长盒,盒盖上用细银丝镶嵌出模糊的云水纹路,散发出淡淡的、沉静的檀木香气,如同一个来自遥远时光的信使。

“我……我翻遍了传下来的家底儿,”周九良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和,

“就琢磨着,老祖宗是不是留了点什么话给我们这些后辈的笨脑袋。”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檀木盒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秦黛声终于缓缓地、极其迟缓地抬起了头。长时间的哭泣和压抑让她脸上布满泪痕,眼睛红肿得厉害,眼神却空洞得吓人,像两口枯竭的井。

“……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彻底的茫然。

周九良没有直接回答。

他郑重地打开檀木盒的铜扣,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盒子里,深蓝色的丝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本线装古书。

纸张因年代久远而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黄褐色,边缘有些卷曲,书页薄得几乎透明。封皮上没有书名,只有几道玄奥难懂的暗红色云纹印记。

“是我周家祖上传下来的曲谱集子,”周九良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将这本薄薄的书册捧了出来,递到秦黛声眼前,

“八百年了,也没几个后人真能唱全。都说里面有些调子邪门,拗口得很,弹不好会伤身,伤琴,后来就渐渐没人碰了。”

他将书轻轻翻开。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弥漫开来。里面的字迹是用极细的墨笔小楷写的工尺谱,密密麻麻,如同天书。

但在一些谱字间隙和书页边缘的空白处,却用另一种更细的笔、更浅淡的类似朱砂的颜料,写着许多蝇头小楷的批注!那些字迹极其古拙,绝非出自一人之手,倒像是不同时代的人一层层叠加上去的心得。

秦黛声失焦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向周九良翻开的那一页。她的视线瞬间凝固!

在那一页顶端的空白处,一行同样用朱砂小字写下的批注,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狠狠劈进了她的眼底:

“音律之道,通乎万物生克。有物生于水石之畔,其色如靛,其性似鸩。然,闻商音而戾气暴涨,闻角调而凶性蛰伏。宫弦缓引,商调急催,角音清越如洗,可激其变,可转其毒。此乃天道制衡,以毒攻毒之法也!习者慎之!慎之!”

靛!鸩!商角宫!变!转毒!以毒攻毒!

这几个字像一串被点燃的火药捻子,在秦黛声早已被绝望冰封的脑海里轰然炸开!先祖残片上的“毒”、“鸩”、“以毒攻毒”……周九良祖传曲谱上的批注……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一道无形的电光瞬间串联、贯通!

那深埋于青黛美丽靛蓝之下的致命凶性!那难以捉摸的毒性变化!那以音律引导其“变”与“转”的古老提示!

“以毒攻毒……以毒攻毒!”秦黛声猛地抬起头,她眼中那濒死的灰烬里,骤然爆发出骇人的、近乎癫狂的光芒,像两颗被投入熔炉的黑曜石!先前被绝望压垮的身体里,一股蛮横的力量奇迹般地奔涌出来。她不顾一切地扑向炕沿,一把从周九良手中抢过那本薄薄的古谱!

“灯!点灯!快!”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亢奋而尖锐颤抖,手指死死抓着那脆弱的古旧纸张,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出惨白。

周九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摸索着找到火柴,“嗤啦”一声,微弱的火苗亮起,点燃了桌上预备好的半截新蜡烛。昏黄、温暖的光晕重新充盈了小小的土坯房。

秦黛声在烛光下几乎是贪婪地扑在那本古谱上!她不再是那个被资本巨轮碾得粉身碎骨的失败者,而是一个发现了失落宝藏的探矿者!所有的疲惫、绝望、屈辱瞬间被一种近乎狂热的求知欲和求生欲驱散!她不再理会那些拗口的工尺谱字,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直接刺向那些散落在谱子边缘、字迹或深或浅的朱砂批注!

“看这里!”她急促地指向另一页侧边一处极小的注释,“‘宫音沉浑,其性主载,以定神安气……然过之则凝滞如淤,反激邪毒暗涌……’ 与青黛毒素在稳定状态下的惰性相合,但一旦环境剧烈扰动(比如蒸馏提纯时的升温?),惰性被打破,毒素会瞬间爆发!黄碧红姐……黄大山……”

“还有这儿!”她的指尖划过另一处批注,指甲几乎要把薄脆的纸页戳穿,“‘角音清越,其性如洗,涤浊荡秽……商音促急,其性躁厉,可激变促化……二者相叠,如沸水沃冰,其势难逆……’” 角音的“清”与商音的“激变”……相互叠加,能引发剧烈的、不可逆的变化?!这就是……逆转?!

她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的光芒几乎要灼穿屋顶的黑暗:“九良!你的三弦!快!把你的三弦拿来!快!!”

周九良被她眼中那几乎要吃人的光芒惊得后退半步,但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冲出房门,冲进冰冷的雨幕中,冲向不远处他寄居的小屋。

秦黛声则像疯了一样跳下土炕,扑向角落里那个临时搭建的简陋实验台。

上面摆放着显微镜、酒精灯、几排贴着标签的培养皿(里面是她保留在低温环境下的最后几株原始青黛样本,以及从染缸里提取的沾染凶性的变异菌株)、还有几支小试管,里面盛放着从黄大山血液中分离出的毒素提取液——那幽蓝带黑的液体,在烛光下如同凝固的死亡。

她的手在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即将触摸到真相的激动。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支标记着“高纯毒液”的试管,又取出一个干净的培养皿,将里面一株呈现出死寂灰蓝色的原始菌株刮取下来,与几滴毒液混合。

“动作要快……频率……宫定……角清……商激变……”她嘴里飞快地念念有词,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将古谱上玄奥晦涩的音律描述,与她精通的化学分子能量跃迁、生物酶活性激发理论疯狂地进行比对、转换。

“砰!”

周九良浑身湿透地撞开门冲了进来,怀中紧紧抱着他那把用油布包裹、视若性命的老三弦。

“秦黛声!琴!”

秦黛声一把夺过三弦,琴身冰冷湿滑。她甚至来不及擦干上面的雨水,手指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有些僵硬地按上冰凉的丝弦。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烛光摇曳,将她因高度专注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狭小的土坯房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她和那枚承载着最后希望的古谱。

她闭上眼,先祖残片上模糊的篆字、周家古谱里那些玄奥的音律批注、布兰德冰冷的威胁、黄碧红决绝的身影、黄大山在病床上痛苦的呻吟……无数纷乱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飞速旋转、碰撞、最终汇向一个清晰得令人心悸的核心——逆转!

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穿越时光的指引,轻轻拨动了那根最粗沉的老弦——宫弦。

嗡——!

一个极其低沉、浑厚、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闷响在狭小的空间内震荡开来。那声音并不悦耳,甚至有些滞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

随着宫弦的震荡,培养皿里,那混合着灰蓝菌落和幽蓝死液的浑浊物,表面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沉睡的泥沼被惊扰,随即又复归死寂。

秦黛声的心猛地一沉。不对!力度?频率?她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精神高度集中到指尖的触觉上。

她回忆着古谱上关于宫音“沉浑主载”的描述,调整着手腕的力度和拨弦的角度。这一次,她不再追求清晰的声音,而是试图让弦的振动传递出一种“定”的意念。

嗡——嗡——嗡——

宫弦以一种极其规律、如同心跳般的节奏,低沉而持续地在房间里回响。这一次,培养皿里的混合物表面,那细微的波动似乎延长了片刻,幽蓝色的毒液和灰蓝的菌落界限仿佛模糊了一丝。

就是这种感觉!

秦黛声眼中精光爆射!她毫不犹豫地将指尖移向最细、最明亮的那根弦——角弦。

叮——!

一个清越、纯净、如同冰泉滴落深潭的声音骤然响起,穿破了宫弦的沉闷。这声音高亢却不刺耳,带着一种奇异的洗涤感。

在角音响起的刹那,培养皿中,那原本死气沉沉的混合物,肉眼可见地**动了一下!一缕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更接近纯净靛蓝色的微光,在菌落深处极其短暂地闪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希望的火星被瞬间点燃!秦黛声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她死死盯着培养皿,屏住了呼吸。最关键的一步来了!商弦!

她的手指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猛地拨动了位于中间、音色最为激越尖锐的商弦!

铮——!

一声短促、急促、带着强烈穿透力和躁动感的音波,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入宫音的沉浑和角音的清澈之中!

就在这三音叠加的瞬间!

异变陡生!

培养皿中,那摊死寂的混合物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骤然剧烈地**起来!幽蓝色和灰黑色的部分疯狂地蠕动、纠缠、融合!

紧接着,一缕极其耀眼、纯净得如同最深邃星空的靛蓝色光芒,猛地从融合的漩涡中心爆发出来!

那光芒是如此纯粹,如此强烈,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污秽!它迅速吞噬了周围的幽蓝和灰黑,将整个培养皿染成了一片炫目的、生机勃勃的靛蓝!

同时,一股极其清新、带着雨后山林特有气息的草木甘香,猛地从那小小的培养皿中弥漫开来,瞬间压倒了土坯房里原本沉闷的药味和泥土腥气!

成了!

秦黛声如同虚脱般,身体晃了一下,手一松,三弦“咚”地一声掉落在泥地上。但她已全然顾不上了。她双手死死撑着实验台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白得吓人,眼睛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死死盯着那片纯净的、散发着生命气息的靛蓝!

逆转!真正的以毒攻毒!音律催化下的毒性逆转!

她猛地转身,脸上是混杂着狂喜、狰狞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汗水从她额角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实验台上。

“林微!林微!”她几乎是咆哮着冲出房门,声音撕裂了沉寂的雨夜,“起来!起来干活!把电脑打开!连上网络!快!!”

刚迷迷糊糊睡下的林微被这惊雷般的吼声吓得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连滚带爬地冲向那台破旧的笔记本电脑。

“周九良!”秦黛声的吼声转向房内,“守着这里!看好那个培养皿!看好它!谁敢碰一下,我跟他拼命!!”

她扑到电脑前,双手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无法敲击键盘。屏幕上惨白的光映着她布满血丝却亮得骇人的眼睛。她粗暴地推开试图帮忙的林微,手指笨拙地、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敲击着键盘。屏幕的光标在标题栏闪烁:

“青黛活性物质双相态转化诱导方法及催化装置”

她疯狂地敲打着键盘,将方才那生死一线的音律实验数据、频率组合、三弦作为催化媒介的原理、以及最终观察到的物质结构变化和毒性逆转效果……

所有关键数据,不顾一切地、尽可能详尽地转化为专利申请文件。每一个字都像燃烧的炭火,每一个数据点都是射向维兰德心脏的利箭!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的雨幕,电脑风扇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时间在键盘疯狂的敲击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布兰德那张冰冷得意的脸,维兰德那庞大的、如同山岳般压来的阴影,此刻在她心中被一种更强大、更原始的力量彻底碾碎。属于汴梁秦氏、属于书峰乡、属于这山野之间不屈灵魂的力量!

天边,浓重的墨色中,终于被撕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灰白色的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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