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幽蓝冰窟之中,唯有那道走向矿坑入口、被幽蓝冰光包裹的娇小身影是唯一的“动”。
冰雾浓稠,从矿坑上方流淌而下,如同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屏障。
玄女的身影,踏着流淌的幽蓝光晕,步履间带着神性的滞涩,已近雾缘。
一步踏入。
冰雾丝丝缕缕,缠绕上她靛青色的衣角。
就在此时——
轰!!!
矿坑底部,被冰封凝固的中心区域。
俯卧在地的南霜月,额头那道由莲寂神印气息构筑的简陋烙印,仿佛受到某种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烈挣扎牵引,骤然爆发出远超其设计承载的极限波动!如同一粒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水珠!
嗡——!!!
一股并非源自灵力、而是混合了极端痛苦、濒死恐惧、以及一种超越生命本能的、不容置疑的守护执念的狂乱意志洪流,如同失控的冰河决堤,猛地从那冻结的烙印核心深处、从南霜月濒临破碎又被强行冻结的神魂裂痕中——轰然炸开!朝着矿坑入口处那即将融入冰雾的身影,隔空猛烈冲击而去!
这股精神洪流混乱、虚弱、毫无章法。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悲鸣,在玄女浩瀚的神念感知中,根本连一丝涟漪都算不上。就像一滴水珠撞向巍峨冰川。
但——
它传递的核心意念,却极其清晰、极其尖锐地穿透了空间与冰寒,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玄女操控的这具身体最深处!
“别再丢下————!!!”
这不再是叶晓晓虚弱喊出的碎片。这是南霜月在意识彻底沉沦冰封的绝对黑暗中,被那缕空间烙印意外捕捉放大的、源自她生命本能与灵魂核心最后的、如同自毁般的撕裂呐喊!
这声烙印传来的无声悲鸣,这混乱精神洪流中唯一的、如同血淋淋的刻痕般清晰的核心诉求……却恰恰与此刻被压制在最底层、那个名为“叶晓晓”的容器原主那挣扎求生的微弱意念……完美重合!
都指向了——那个被冰封的灰色身影!
玄女那已半步融入冰雾的身影骤然定格!
周遭流淌的冰雾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
她猛地转过身!
冰雾在她回身的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排开,露出那双冰蓝色的眼眸。
可这一次……
那冰封星海般浩渺的瞳光深处,被强行撕开了一道细微的、惊心动魄的裂痕!
不再是冰冷的困惑,而是一种……仿佛看到自己精心收藏的水晶瓶中,被强行塞入的、脆弱的花枝。
明知根基尽毁生机断绝,却依旧执着地、不顾一切地朝着瓶外某个方向——那株早已被践踏在污泥里、近乎枯死的灰色杂草——绽放的……极度意外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刺痛感?
她终于“看到”了。
清晰地“看到”了这具容器内,那缕被压制在最底层、奄奄一息的原主魂光深处,那几乎要与南霜月濒死魂音共鸣融为一体的……纯粹的、不顾一切的——守护!
那种感觉……如此的……熟悉。
熟悉到……让她那早已冰封沉寂了无尽岁月的、属于“玄女”的本源意志最深处,某个早已被尘封忘却的角落,如同被一根烧红的细针刺了一下!
一点极其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以为是错觉的……隐痛?一闪而逝。
玄女周身流淌的、代表莲寂神印运转的幽蓝冰光剧烈动荡起来!运转的轨迹仿佛被投入了不该存在的干扰项!
这……是她“捡来”的容器啊!
这个……承载了自己一缕残魂得以苏生的小东西……
明明那么弱小……
明明连自己的存在都快被洗刷干净了……
为什么……为什么连求生挣扎的最后意念里,都灌满了那个……把她锁起来、把她当成囚徒、甚至连累她差点死掉的……女人的影子?!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污垢般纠缠着守护与牺牲的复杂意念,让掌控一切的神性意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滞涩与……一丝陌生的、如同程序被未知病毒入侵般的……怒意?!
但那“怒意”,似乎并非针对叶晓晓或南霜月……
更像是……对某个早已消失在时光长河中的、遥远的、愚蠢的、抱着同样固执的自己的……一种迁怒?
玄女的指尖,那本能凝聚起、足以清洗“杂质”的白光微微闪烁,却并未如之前般悍然点下。
它在微微颤抖……似乎在与另一种更隐晦的力量拉扯。
冰蓝的眸子死死盯着南霜月额心那爆裂失控的空间烙印,又穿透层层冰封,死死锁定着这具身体深处那点挣扎的、属于叶晓晓的苍白魂火。
宠?
或许吧。
但这“宠”,绝不包括容忍自己的所有物被这种低劣的“共生”与“牺牲”污染得面目全非!
她不允许!
叶晓晓也好,她这缕残魂重生的希望也罢……都不该被这种黏腻的、注定毁灭彼此的羁绊玷污!
清掉!
必须清掉!
让这一切回归“纯净”!
就在那指尖的白光即将再度稳定,带着冰冷决绝的意志彻底压下之时——
“唔……”
一声极其微弱、却仿佛用尽了一生所有力气和委屈的、如同破碎小猫般的呜咽,再次极其顽强地……从这具身体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执拗地……挤了出来!
这一次,不再是“别丢下”的求救。
而是一个更简单、更依赖、更指向本源的字眼,混合着无法化解的痛苦和依赖——
“……疼……”
玄女的指尖猛地一颤!
那道凝聚的、纯粹的寂灭白光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沸水,瞬间扭曲、波动,最后……
无声地……熄灭了。
冰窟中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玄女站在那里,笼罩在幽蓝冰光中的小小身影,第一次显露出一种……近乎凝滞的僵硬。
那双冰蓝的眸子里,被撕裂的惊愕与冰冷的杀意如同退潮般缓缓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万载寒潭投入石子般的……复杂涟漪。
她看着地上那个被冰封了死亡、额头烙印依旧在微弱起伏闪烁的灰衣女子。
她看着……自己掌下这具被神力暂时安抚、却因刚才的冲击依旧在痛苦呜咽的身体。
一种极其陌生、极其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无形的铅云,骤然压上了这缕从至高坠落的神念。
“……真是……麻烦的……小东西……”
许久,一个低沉的、带着无限倦怠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疲惫叹息的声音,在寂静的冰窟中响起。
那声音不再纯粹空灵,掺杂了一丝微不可闻的、属于叶晓晓声线的颤抖尾音。玄女的意志,似乎被这具身体本身的强烈情绪浸染了。
她缓缓收回了那只抬起的手。
指尖没有白光,也没有力量。
只是疲惫地垂落在身侧。
那层笼罩着她的、代表着莲寂神印流转的幽蓝光芒,如同耗尽了能源般缓缓敛去,最终只余下少女体表那层刚刚炼化冰魄焚心髓后残留的、温润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清冷光华。
她不再看地上的南霜月,也不再关注体内那点执拗的魂光。
小小的身影仿佛泄了气般,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属于“凡人”的疲惫姿态,微微佝偻了背脊。
转身。
沉默地、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向那片冰雾弥漫的矿坑入口。
这一次,她的脚步很慢,再无神性的迅捷滞涩,反而显得有些踉跄,像一个背负着沉重枷锁的旅人。
幽蓝的冰窟在她身后,如同一座巨大而寂静的蓝水晶坟墓。
冰雾重新在她踏入的身影周围聚拢、合拢。
在冰雾彻底遮蔽身影的前一刻,隐约可见,那冰蓝眼眸的最深处,一点未能彻底清除的、属于叶晓晓的执拗亮光,在强大的疲乏压制下,如同寒夜深处不肯熄灭的微芒,在她的瞳仁里……倔强地闪烁着。
………
矿坑外,冰风如刀。
呜咽的寒风卷着尖锐的冰粒,在嶙峋的怪石与冻土间刮擦出刺耳的声响。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压抑而沉闷,仿佛凝固的锡块悬在头顶。
硫磺的气息被风雪稀释,只剩下来自大地深处的、更加纯粹的冰冷死寂。
一道踉跄的靛青色身影,艰难地跋涉在这片没有尽头的苍白画卷中。
叶晓晓——或者说,被玄女意志强行驾驭的这具身体——动作不复之前的从容滞涩,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随时会被这冰原寒风吹倒的疲惫。
她的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松软的积雪,又拔出来,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
左臂无意识地抬起,紧紧拢在胸前,仿佛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依靠,却只拥抱着刺骨的空虚与寒风。
她的右臂,却以一种极其不协调的、近乎粗暴的姿态,拖曳着身后一个巨大的、由灰色斗篷包裹的“雪橇”。
没有真正的橇板。
只是厚实的靛青色斗篷被撕扯开,如同简陋的布兜,里面胡乱塞着些枯枝和坚硬的雪块作为铺垫。
而“雪橇”之上,躺着或者说……被勉强“盛装”着的,正是南霜月。
她面朝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凝结着细小的冰晶。
灰色的斗篷将她裹得很紧,只露出一张脸和散落的、同样沾染冰粒的墨色发丝。
额心那道莲寂神印留下的空间烙印微微闪烁着极淡的微光,像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她一动不动,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如同一具精致的冰雕人偶,被无情地拖行在茫茫雪原。
玄女操控着叶晓晓的身体,几乎所有的力量和意识都用来对抗这无垠冰原的严寒,以及驾驭这具已经被冰魄焚心髓强行拔高、却依旧根基虚浮的身体行进。每一步踏出,识海深处都会传来属于真正叶晓晓的、极其微弱却连绵不绝的震颤。
那不是反抗。
也不是挣扎。
更像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濒死般的依附感。
如同寒风中冻僵的雏鸟,感知到唯一的热源,哪怕那热源自身也摇摇欲坠,也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
每一次脚步落下,每一次寒风刮过脸颊,那份依附的震颤就清晰一分。
它微弱得像蜘蛛丝,却极其坚韧,缠绕在玄女宏大意志运转的轨迹周围。
每一次震颤,都在无声地强调一个事实:她还在。她害怕。她冷。她很痛。
这些感觉并不来源于身体本身,而是源自灵魂深处那个蜷缩起来的、瑟瑟发抖的“叶晓晓”的本能残响。
玄女甚至无法屏蔽它。
这具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向她的神念传递着属于“叶晓晓”的温度——或者说,冰冷的虚弱。
“……废物。”
玄女的声音在寒风中碎成了冰渣,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疲惫。
她猛地用力,右臂再次发力,拖动着那个简陋的、承载着另一个“麻烦”的雪橇,在积雪中犁开更深的一道沟壑。
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冷的钢针,无孔不入地扎进靛青色的布料,冻得叶晓晓裸露在外的脸颊和手背针扎般刺痛。
玄女的目光落在前方风雪中,毫无焦距。她强行压下想要调用一丝莲寂神印本源驱寒的本能——那份力量用于维持自己驾驭这具超载的躯壳已是勉强,任何额外的消耗都可能导致这脆弱的平衡彻底崩盘。
识海深处。
无边无际的冰蓝。
那是玄女意志占据的、绝对的寒渊。
在寒渊最深处、最偏僻的一个角落,一座小小的、由微弱的苍白荧光构筑起来的囚笼。囚笼的“栅栏”是冻结的神力壁垒。
叶晓晓的魂灵就蜷缩在囚笼中央。
她的意识并非清醒,更像是在重伤和强大意志压制下沉睡的最后一点灵光。
魂灵的形态模糊虚弱,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散。
但在这片死寂的冰蓝中,这团微弱的灵光却像一个不安分的心脏,时不时地……跳动一下。
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遥远外界的感官碎片:
刺骨的寒风……
沉重的拖拽感……
以及……一种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对那个被拖在冰冷雪橇上的灰色身影的……恐慌。
正是这份源自根植于这具身体最深处、灵魂烙印中的本能恐慌,在玄女专注于对抗外界严寒和跋涉之时,顽强地穿透了神力的冰封壁垒,化作一丝丝冰冷的电流,不断侵入她宏大的意志运转核心。
不是冲击。
不是污染。
只是像水渗入石缝般,悄无声息地、持续地……扩散着一种冰冷粘稠的……依附感。
玄女感受着识海中那份微弱却连绵的依附感,如同听到水滴在亘古冰封的钟乳石洞穴中滴落的声响。
空洞。冰冷。永无止息。令人……烦躁。
她操控着叶晓晓的身体,再一次停下脚步,试图喘息。可刚一停顿,刺骨的寒风便像是找到了弱点,瞬间穿透衣物,如同冰冷的手攥紧了心脏!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强行咽下。身体因为骤然失温和剧烈的虚脱感而摇晃了一下,几乎栽倒。
就是这一下摇晃——
识海中,那冰渊囚笼里微弱的苍白灵光猛地一个剧烈抽搐!一股比之前强烈数倍、混合着“坠入寒渊”般极致恐惧的依附意念,如同爆发的寒潮,瞬间冲破了神力冰封的某个微小缝隙!
“不……要……”
两个几乎不成形的、颤抖的音符,混杂在呼啸的风雪声与身体因寒冷而发出的牙关打颤声中,极其微弱的从叶晓晓的唇齿间……漏了出来!
不再是之前清晰的话语。更像是意识深处恐惧到了极点、濒临毁灭的本能呜咽!
玄女猛地僵住!
她低下头,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着这张被她强行掌控、此刻却因寒意和虚弱本能地颤抖、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
那嘴唇刚刚发出的微弱声音……
那识海囚笼里爆发的极致恐惧……
都指向同一个源头——脚下这个承载着她艰难跋涉的疲惫躯壳自身……对这个残酷冰原世界的终极恐惧!以及……对她(玄女)此刻掌控下的“前路”的……本能抗拒!
原来……那份萦绕不散的依附感里,除了对身后那个冰封之人的恐慌……
还包含着她自己——叶晓晓——对被玄女控制着走向未知、走向寒冷深渊的……生命本能的……抗拒与恐惧!
她依附……她恐慌……她也在抗拒!
这个认知,像一柄由至寒玄冰锻造的尖锥,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凿入了玄女冰封亘古的意志最深处某个……连她自身都未曾知晓的柔软罅隙!
剧烈的震荡让她周身的幽蓝清光疯狂明灭!驾驭身体的力量出现了一瞬间的失控!
刺啦——!
右臂拖曳的简易雪橇猛地一歪!沉重的分量带着惯性,险些将前方单薄的身影带倒!
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玄女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扯心肺的寒意,喷出的白气瞬间在眼前凝结成霜。
她缓缓扭过头。
冰蓝色的目光越过肩头,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落回了身后那个被简易雪橇拖行着的、紧闭双眼、如同沉睡在冰雪棺椁中的人身上。
风雪迷了眼。
看不清面容。
只有额心那点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烙印光芒,在灰色斗篷的褶皱中,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如同回应。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疲惫感,如同万丈冰河倾泻而下,瞬间淹没了玄女这缕神念。
神性也好……
残存的意志也罢……
此时此刻……
她只想……离开这片要命的……冰原……休息……
“……别……吵了……”
最终,一个低哑的、带着浓重鼻音、分不清是玄女的冰冷命令还是叶晓晓虚弱哀求的声音,在风雪中悄然消散。
那拖着简陋雪橇的身影,似乎背脊弯得更低了些,重新凝聚起力量,带着更深的疲惫,一步,一步,更沉重地,向着铅灰色天际下未知的远处,跋涉而去。
只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和一道拖曳的雪痕,在无垠的苍茫冰原上,延伸向视线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