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城西,洛水河畔,一座占地广阔的官营造纸工坊内,蒸腾的水汽裹挟着草木特有的清香,弥漫在初冬微寒的空气里。与将作监深处那终日轰鸣、铁腥味刺鼻的冶铁工坊不同,这里的声音是另一种节奏——是木槌舂捣树皮的沉闷“咚、咚”声,是竹帘入水抄纸的“哗啦”轻响,是晾晒架上纸张在风中微微颤动的“沙沙”细语。工坊管事老赵头背着手,眯着眼,在弥漫着淡淡碱味和植物纤维气息的工棚间穿行,脸上是掩不住的满足。自从朝廷将造纸列为官营,统一了原料、工艺,又得了马钧大人指点几处关键改良,这纸的产量和质量,早已今非昔比。
“快!东三棚的桑皮料蒸煮时辰到了,起锅!”一声吆喝响起。几个赤膊的壮汉应声而动,用长钩将巨大的木桶从蒸煮灶上移开,揭开桶盖,一股更浓郁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桶内是经过石灰水长时间蒸煮、已然软化脱胶的桑树皮纤维,呈现出均匀的浅褐色。汉子们迅速将滚烫的原料倒入旁边盛满清水的石槽中漂洗,水流冲刷,带走残留的碱液和杂质,留下纯净的纤维。
“老赵头!老赵头!”一个年轻学徒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坊外…坊外来人了!好多大胡子!骑着骆驼!说是…说是从西边万里之外来的粟特商队,点名要看咱们的纸!”
老赵头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眼中精光一闪:“哦?粟特人?鼻子够灵的。走,看看去!”他早就听说了,前些日子有西域胡商带来了波斯锻铁的法子,让马钧大人如获至宝,搞出了那吓死人的“灌钢法”。如今,这些精明的粟特人,又把目光投向了中原的纸?
工坊大门外,景象果然不同寻常。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停驻在洛水边的空地上,数十头高大的单峰骆驼安静地跪卧着,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皮囊和捆扎严实的货物。为首的是几个深目高鼻、卷发浓须的粟特商人,身着色彩鲜艳的锦袍,头戴绣花小帽,正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与守门的工坊卫兵急切地交涉着。他们身后,还有几个身着白袍、气质沉静的随从,眼神中充满了学者般的好奇。
“尊贵的管事!”为首那个名叫安禄山的粟特商人(他给自己取了个汉名)一眼看到老赵头出来,立刻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胡礼,“我们是来自撒马尔罕的商队,久闻中原造纸之术神妙无双,能化腐朽为神奇,变草木为书写圣物!今日冒昧前来,恳请一观,开开眼界!我们愿奉上上好的波斯金币作为酬谢!”说着,他身后一个随从立刻捧上一个沉甸甸的皮袋,袋口微开,露出里面黄澄澄的光芒。
老赵头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摆摆手:“金币就不必了。既是远道而来,想看便看吧。只是工坊重地,需守规矩,不得喧哗,不得触碰未干纸张,更不得泄露工艺机密。否则……”他眼神扫过那些精悍的卫兵,意思不言而喻。
安禄山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我等绝不敢造次!只看,只看!”
在老赵头的引领下,这支充满好奇的粟特商队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造纸工坊。甫一进入,他们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巨大的工棚连绵不绝,分工明确。东边是原料处理区,堆积如山的构树皮、桑皮、麻头、破布、旧渔网等“废物”被分门别类堆放。工人们熟练地将这些原料浸泡、筛选、剔除杂质。接着是蒸煮区,一排排巨大的灶台上,铁锅或木桶里翻滚着加入石灰或草木灰的溶液,蒸汽缭绕,工人们挥汗如雨,将原料投入其中蒸煮软化。空气中弥漫着碱水与植物纤维混合的独特气味。
“天哪……这些,都是用来做纸的?”一个年轻的粟特随从瞪大了眼睛,指着那些破布渔网,难以置信地问身旁的同伴。在他们的认知里,书写材料要么是昂贵的羊皮、牛皮,要么是脆弱的泥板、笨重的竹简,何曾想过这些废弃之物也能成为书写的载体?
老赵头听到了他的低语,微微一笑,没有解释,继续引领他们前行。
接下来是舂捣区。这里的声音最为响亮。一个个巨大的石臼或木臼旁,赤膊的汉子们挥动着沉重的木槌,或者利用水力驱动的木碓,反复捶打着蒸煮漂洗后的纤维束。“咚!咚!咚!”的巨响连绵不绝,富有节奏感。纤维在反复捶打下,逐渐变得细碎如泥,最终成为细腻的白色纸浆。粟特商人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无法想象,坚硬的树皮是如何变成眼前这乳白色、粘稠如粥的浆糊。
“神力!简直是神的力量!”安禄山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他敏锐地意识到,这种将废物转化为珍宝的过程,其背后蕴含的价值无可估量。
最让他们屏住呼吸的,是抄纸区。这里是整个造纸过程最核心、也最富艺术性的环节。一个个方形或长方形的石砌纸槽排列整齐,槽内盛满乳白色的纸浆悬浮液。抄纸匠人手持长方形的细密竹帘(帘床),以极其熟练而优雅的动作,斜插入浆液中,手腕轻抖,左右晃动,再平稳地水平提起。就在这提起的瞬间,一层薄薄、均匀的湿纸膜便神奇地附着在竹帘之上!水珠从帘缝中淅淅沥沥落下,纸膜却纹丝不动,薄如蝉翼,隐约透光。
“哦!光明神在上!”一个粟特学者模样的随从忍不住惊呼出声,他激动地指着那湿纸膜,“看!多么均匀!多么轻薄!这简直是神迹!”他快步走到一个刚抄起一帘纸的匠人身边,不顾老赵头之前的警告,几乎要把脸贴上去观察那纸膜的纹理,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老赵头轻咳一声,那学者才如梦初醒,讪讪地退后一步,但眼神中的狂热丝毫未减。
抄好的湿纸被匠人小心地揭下,一层层叠放在一块木板上,叠到一定厚度,便移到一旁的压榨区。巨大的木制螺旋压榨机在工人转动绞盘的操作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将湿纸叠中多余的水分缓缓挤压出来。最后,便是干燥环节。有的纸张被工匠用棕刷小心地刷在光滑的石灰墙上,依靠墙壁的温度和空气流通自然阴干;更多的则被送入专门的烘干房,房内设有火墙或地龙,温暖干燥的空气加速了纸张的干燥定型。
当粟特商人们看到那些从墙上揭下、或在烘干房取出、最终变得洁白、平整、柔韧的成品纸张时,他们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安禄山颤抖着伸出手,老赵头示意一个学徒递给他一张刚揭下的、还带着微微温热的纸。
纸张入手,轻盈若无物,却又有着令人安心的柔韧。表面光滑细腻,对着光线看去,纤维分布均匀,几乎看不到明显的杂质或孔洞。安禄山用指腹轻轻摩挲,感受着那独特的触感,又试着将其对折、揉捏,纸张展现出极佳的韧性,不易破裂。他深吸一口气,那纸张还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这……这比羊皮轻便百倍!比莎草纸坚韧十倍!比我们用的任何书写材料都要好!”安禄山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猛地转向老赵头,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管事大人!这种纸,卖吗?有多少我们要多少!价格好商量!金币?丝绸?香料?您尽管开口!”
其他粟特商人也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购买的意愿,场面一时有些混乱。他们太清楚这种轻薄、坚韧、洁白、廉价的书写材料意味着什么了!它将彻底改变从波斯到罗马,从印度到草原的书写、记录、传播方式!其价值,远胜于等重的黄金!
老赵头看着这群激动得近乎失态的胡商,心中既自豪又感慨。他想起年轻时,纸张还是稀罕物,只有世家大族和官府才用得起竹简木牍之外的帛书。如今,在朝廷的推动和马钧大人对工艺的改良下,纸张竟能如此大规模、高质量地生产,甚至引得万里之外的商人不惜重金求购。
“诸位稍安勿躁。”老赵头提高了声音,压下喧哗,“纸,自然是卖的。不过,官坊出货,自有章程。数量、品级、价格,皆需按工部定例。且优先供应朝廷官署、太学及各地官学。余量,方可售予商贾。”
他顿了顿,看着安禄山等人急切的眼神,继续说道:“至于尔等所需,数量巨大,非一日之功。可先随我去见工坊书吏,登记所需品类(如书写纸、包装纸、印书纸等)、数量,预付定金,约定交割日期与方式。此外,”老赵头眼神变得锐利,“朝廷有令,造纸之术,乃国之重器,严禁外传!尔等购纸可以,若敢窥探工艺,或试图引诱工匠西行……哼!”他冷哼一声,周围的卫兵手按刀柄,目光如电。
安禄山心中一凛,连忙躬身:“管事大人放心!我等只求购纸张,绝不敢觊觎天朝秘技!能得此神物,已是莫大荣幸!”他身后的商人和学者们也纷纷表态,赌咒发誓。
接下来的几天,粟特商队几乎驻扎在了造纸工坊外。安禄山与工坊书吏反复磋商,最终签订了一份数额惊人的购纸契约。他们几乎买空了工坊现有的部分库存,并预付重金,预订了未来数月的大半产量。一捆捆洁白如雪、柔韧挺括的纸张被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裹,再装入防潮的木箱,最后稳稳地捆扎在骆驼背上。原本驮载着西方珍宝的驼队,此刻最珍贵的货物,变成了这来自东方的“文明之叶”。
临行前,安禄山再次找到老赵头,这次他身边跟着那位学者随从。“尊敬的管事,”安禄山的态度更加恭敬,“这位是我商队中的学者,纳斯尔丁。他对贵国的造纸之术仰慕至极,不知……不知能否允许他在贵坊盘桓数日?当然,他绝不进入核心工区,只在外围观摩学习,并愿意将他所知的波斯、罗马的一些……嗯,一些小技艺,比如玻璃器皿的吹制技巧,作为交换?”
纳斯尔丁也深深一揖,用生硬的汉语恳求道:“求知之心,不分国界。恳请管事大人成全,让我这双渴望光明的眼睛,能多看看这改变世界的技艺之地。”
老赵头沉吟片刻。朝廷虽严禁工艺外传,但并未禁止外人观摩成品制作流程(只要不涉及核心配方和工具制作)。而且,对方愿意用玻璃技术交换……这倒是个意外收获。他记得马钧大人似乎对西域的透明琉璃很感兴趣。
“此事,需禀报上官定夺。”老赵头没有立刻答应,“尔等且先回驿馆等候消息。”
看着满载纸张、缓缓启程西去的驼队背影,老赵头站在工坊门口,捋须远眺。夕阳的余晖洒在洛水上,波光粼粼,仿佛铺就了一条金色的道路,直通遥远的西方。他知道,这些纸张,将如同文明的种子,随着驼铃声,一路向西,撒播开去。它们承载的,不仅仅是文字,更是一种全新的、更为便捷高效的记录与传播文明的方式。这轻薄的纸张,其分量,或许比将作监里那些新锻的“灌钢”刀剑,更能无声地征服远方。
“造纸作坊客盈门,文明之光向西行……”老赵头低声吟哦着,脸上露出了欣慰而自豪的笑容。这工坊里日夜不息的劳作,不仅是为了满足朝廷用度,更是在编织一条连接东西、照亮蒙昧的文明丝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