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
又过一日
穆弘缨刚散了值，就见到一个身着青色襕衫，头戴硬脚幞头，腰间束革带的一个小太监手里正拿着一封竹叶纹路的信笺，看到穆弘缨和薛碧君一齐从刑部出来，就上前送信“穆大人，薛讼师，我家主人有请。”
穆弘缨和薛碧君对视一眼，两个人一起开口“你家主人可是二皇子？”
小太监点点头。
穆弘缨先是打开了信件，一观。
薛碧君就站在他的身旁，倒也把内容看的一清二楚：“听闻穆郎君昔日在橙琉下得一手好棋，今日无事，想要邀请穆郎君过府一叙，切磋两把，如果薛讼师也有空的话，也欣然邀请她一同前往。”
落款是两个意气风发的字“佑宁”，连个皇子印章都没盖。
薛碧君和穆弘缨都挑眉。
这是投石问路，以名相呼，试探性地问能否做朋友。
“你要去吗？”穆弘缨问薛碧君。
薛碧君看向他“你希望我去吗？”
两个人都是委婉的高手，都不直接说明自己的想法。
“一起去吧，二皇子是个品行高洁的人。”穆弘缨捏了捏信封的厚度和感受了一下竹子花纹的立体感。
小太监就站在一旁，低着头，听他们的对话。
“既如此，劳烦公公带路了。”薛碧君冲那个小太监笑。
小太监点点头“请随我来！”
“公公，我听说二皇子身体不太好，这些年可有找大夫瞧瞧？”薛碧君主动拉开话匣子。
小太监一边走，一边微微侧着身子回答“多谢薛讼师的关怀，我们二皇子殿下身体虚弱乃是打娘胎里就有的毛病，这是先天不足之症，后期也瞧了许多大夫，但是也都说先天的毛病，只能细心养着，好歹生在了皇家，不需要从事体力劳动，不然是真的吃不消的。”小太监的声音在巷子里头响起，还带点回响。
薛碧君点点头“原来如此，那真的是辛苦二皇子殿下了……”
“二位，现在这里稍微等候，喝些茶水，吃点点心。我去将我们殿下请出来。”小太监福福身，留下薛碧君和穆弘缨两个人在客厅。
薛碧君和穆弘缨隔着一张茶几坐着，两个人都在回想刚刚来的路上。
不同三皇子让穆弘缨从后门进，二皇子正大光明地请他们两个从正门进来的。
两个人刚坐下，就有宫人送上来温热刚好可以入口的茶水，还有四色的点心，做的是梅兰竹菊四色，粉的，绿的，黄的，蓝的。
“二位，这是府里做的梅兰竹菊四味果子，可以尝尝，有什么偏好的或是不喜欢的地方都可以直言不讳。我们也好改进！”宫人介绍完就下去了。
薛碧君和穆弘缨见此，互相拿起来一枚，浅浅尝了一口。
穆弘缨拿的绿色的果子的旁边的蓝色的果子。
他原本是想拿绿色果子的但是想着，南宫佑宁喜欢绿色的竹子，也许果子也会喜欢绿色，所以不夺人所好，选了蓝色。
薛碧君则选择了粉色的果子。
两个人浅尝了一口，就将没吃完的果子，放在一个小碟子上。
这个时候，二皇子南宫佑宁被小太监从外面推着轮椅出来。
薛碧君和穆弘缨也是头一回见到二皇子。
没有想到二皇子是个不能站立行走的人，两个人又对视一眼。
“见过二皇子殿下！”两个人纷纷起身，行礼。
“两位不必多礼。今日邀请两位过府一叙，也是想着结交朋友的想法，并不是想要以君臣的身份来见面的。”南宫佑宁开口。
薛碧君和穆弘缨听着，南宫佑宁的嗓音不算是难听，听起来有一种云里雾里的缥缈感。
跟南宫问天的实打实的君威相比，没有那么重的官腔，但是跟南宫沧溟的阴柔相比，又显得更阳刚一些，虽然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什么血色，白的跟一张宣纸一般。
但是整体穿着雍容华贵的但是不算很高调的服饰，所以周身的气度也非寻常人家的孩子能够相媲美。
“我这府里的四色果子好吃吗？”南宫佑宁开口问。
“只浅尝了一口，并未尝全所有的味道，但是我尝的蓝色的果子味道是不错的。”穆弘缨接话。
“我尝的是粉色的果子。”薛碧君点头。
“可能吃出来有什么东西构成？”南宫佑宁笑。
薛碧君看着他笑，仿佛感觉像是看到了寒冬里一抹暖阳，顿时稍微有点失神。
穆弘缨见此微微挑眉，一个坐轮椅的男人都这么有魅力。
“我这枚粉色的果子里，掺了去年的干梅花，去年的干梅花泡的水，还有一些花蜜，还有一点点蜜枣的味道。”薛碧君见小太监把二皇子推到一个空位停下，其他的宫人将他们两个刚刚吃过的没吃完的都跟着端了过来，连同茶水。
“薛讼师果真是察觉力很高，这都能给你吃出来，相比平常也没少品鉴一些美食吧？”南宫佑宁笑。
“殿下谬赞了，只是家里面闲来无事，几个姐妹总是会瞎捣鼓一些吃食，这个梅花果子，我们之前做过类似的，但是不如殿下府里头的做得细致，我们塞的不是蜜枣碎，而是一整颗蜜枣，所以有的时候若是忘记剔核了，还容易把牙给崩了不可～”薛碧君笑着说。
穆弘缨诧异，你俩就这样聊上了？
南宫佑宁微微吹了吹小太监递过来的茶水，听她这般说，勾唇一笑“真好，薛讼师姐妹间的情感一定非比寻常，我要是能出生在寻常百姓家就好了……”
小太监让人将棋盘拿上来。
“穆郎君，坐，别干站着。听闻你棋艺很好，所以特地想请教你一二。”南宫佑宁微微伸手示意。
穆弘缨在他的对面坐下。
薛碧君就坐在两个人的中间。
薛碧君看着南宫佑宁，回复他刚才的话“殿下，其实我觉得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出生在什么样的人家是我们左右不了的，有什么样的命格，会经历什么样的事情都是我们左右不了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
“哦？愿闻其详。”南宫佑宁感兴趣了。
“殿下这般先天不足之症，如果是出生在了寻常百姓之家，先不说能不能活到这般大都还是个问题，就算活到了这般大，要是遇到了好父母，不指责，不责骂，已经是万幸，还能度过一个比较愉快的早期童年时间和青幼年。但是如果遇到了不好的父母，动辄就是打骂，批评，指责，责怪，说你这个讨债鬼诸如此类的难听的言语，我想就算是身体康健的孩子也会想要离开的。”薛碧君看着转圈的茶叶说。
“生活在寻常百姓家，不仅要侍奉父母，孝敬父母，还要按照父母的意愿去生活，如果很幸运遇到了顺从儿女心思的父母，那很好，如果没有，殿下这个身躯就容易遭人白眼或者唾弃。我在民间常常能遇到那种先天不足的孩子，一般都是早早就死了，或者流落他乡，或者是成年之后心理上有些扭曲……”薛碧君接着说。
就看到穆弘缨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神。
薛碧君立马把话说回来“所以我觉得殿下已经很幸运了，人都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一命，殿下已经投生在了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的肚子里，你是他的孩子。二运，虽然说是有些先天不足或者不方便的地方，但是已经很幸运了，活着，衣食无忧地活着。殿下，人在拥有的时候，永远不知道满足，永远都在追求更多更好的东西，永远只看得到前面，却看不见身上，脚下，当下。只有等到失去的时候，不方便的时候，才会觉得，原来，我们曾经拥有的就是最好的了……”
“殿下，请你试着捂住口鼻。”薛碧君开口。
南宫佑宁不懂但是照做。
没过一会儿，南宫佑宁的脸就憋得通红了。
“殿下可以松开了。”薛碧君开口。
“殿下有没有觉得能够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已经能够让你觉得幸福了？”
南宫佑宁点点头。
“殿下，我见过身患重病，连屙屎屙尿都是问题的人，他们拉不出来，最后就这样痛苦死去的也有不少……也有因为缺衣少食死去的人……所以我觉得殿下，不管是你还是我们，都是很幸运的人了。”
南宫佑宁看向在一旁目瞪口呆的穆弘缨。
又接着把目光看向薛碧君“我原本想着今晚找穆郎君来下下棋，没有想到，薛讼师倒是给了我更大的惊喜。”
“但是，薛讼师，你刚刚说的都是跟不幸的人比较，那我为何又不能同那些更幸运的人比呢？”南宫佑宁问。
“人，是一种活在比较里的动物。不管是跟别人比还是跟自己比，都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战斗。跟不幸的人比，显得自己没有那么可怜，也能让自己明白，自己还没有那么糟糕。跟更幸运的人比，只会觉得自己很糟糕，从而迸发出新的一轮的嫉妒，埋怨，憎恨，报复。其实，跟谁比都是殿下你说了算的。我想人人都有攀比之心，只是有没有表现给别人看而已，这很正常。”薛碧君耸耸肩。
南宫佑宁点点头“那你说我这样的人还能做什么？除了享受我这些锦衣玉食以外，我还能做些什么？”
“如果有可能的话，去参与皇位争夺。那个位子你也可以去坐一坐，如果你是真的贤能，真的能够为民造福的话。”薛碧君看着南宫佑宁的眼睛说。
南宫佑宁心跳漏跳了一拍。
头一回有人这般和他说。
“如果坐不上也没关系，从小事做起，从对身边的百姓有利开始，我想殿下自身已经修养的很好了，那就应该往下一阶段发展了。”薛碧君说。
“为人的阶段？”南宫佑宁接话。
“嗯，也有可能是别的殿下感兴趣的阶段。”薛碧君点点头。
穆弘缨喝了一口茶，微微有点冷了。
一旁的宫女有眼力见地续上温热的茶水。
穆弘缨道了谢。
“还望殿下不要多怪，今晚有点话太多了……”薛碧君看到宫女续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许久。
南宫佑宁微微眨眼“不妨事，不妨事，本身找你们来，就是想交个朋友，也想解解闷。”
南宫佑宁看向穆弘缨，“我听说，你们刑部最近立了一个案子，跟户部尚书有点关系是吗？”
穆弘缨刚喝进嘴里的茶水，下一秒就有点呛住的意味，这才是今晚的目的吧？
“是的。殿下有何指教？”穆弘缨放下茶盏，开口。
“我是想着，刚刚薛讼师的话点醒我了，如果你们需要搜查令，本宫这边可以给你出一份。”南宫佑宁勾起嘴角“就是不知道，穆大人这般做，会不会让我三皇弟不高兴呢？”
“刑部归皇上管，我们怎么做事，应该轮不到三皇子殿下高兴与否。”穆弘缨沉思片刻回答。
“嗯，那我明白了。反正有需要的话，我这里也可以帮你出搜查令。”南宫佑宁点点头。
“本宫乏了，你们先回去吧，改日再继续下棋。”南宫佑宁让人把他推走了。
“对了，让人给准备三份四色果子，让薛讼师和穆大人带回去好好尝尝。”南宫佑宁离开前这般吩咐道。
薛碧君手里拿着两份打包好的点心，穆弘缨拿着一份，离开了二皇子府。
穆弘缨看着薛碧君，想了想还是开口了“碧君，你刚刚是不要命了吗？跟他说那些话？”
穆弘缨腹诽：简直就是把人家跟兄弟之间明争暗斗的事情差点摆在台面上讲。
“在京都办事，哪次不是提溜着脑袋在说话？”薛碧君无奈。
“那也稍微迂回婉转一些……你这样，我真担心，哪一天出事了怎么办？”穆弘缨担忧。
“有话直说，一直都是我的风格，一直如此，不曾改变。”薛碧君看向他。
“那毕竟是在橙琉，这里不是橙琉，是京都。”穆弘缨追上去。
“京都，也不是法外之地，我知道在这里可能有些律法不管用，但是只要有一线机会，我都要去争取。为我心中的那杆秤，那个标准去争取。”薛碧君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你自己是爽了，那家人呢？上回你和太子这般说，你哥哥不是已经说过你了吗？”穆弘缨追上去。
“要不是为了家人，你以为我也很想遵守某些律法吗？看见烦的人，我恨不得一刀捅死算了，世界就干净了……”薛碧君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留下穆弘缨一个人留在原地发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