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里的虫鸣突然静了。
庞德盯着那两个巡夜士卒的背影消失在粮仓拐角,喉结动了动,舌尖尝到铁锈味——方才咬得太狠,牙龈破了。
胖子功曹的汗珠子还在往他手背上滴,像极了去年在西凉草原追马贼时,中箭的狼崽子最后那几口热喘。
\"走。\"他压着嗓子,刀尖轻轻戳了戳胖子后心。
胖子腿肚子直打颤,草鞋在松针上蹭出细碎的响,活像被抽了筋的蚂蚱。
密道出口就在粮仓西墙下,是胖子功曹三天前被绑着认的路——那家伙原本是曹军负责粮草登记的小吏,喝多了跟赌坊老板吹嘘\"首阳山粮仓有个狗洞能钻\",结果被刘备军的细作逮了个正着。
此刻他指甲抠进夯土墙缝,回头时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将...将军,真、真就这洞。\"
庞德踹了他屁股:\"先进去。\"
胖子缩着脖子钻进去,袍角扫起一团灰尘。
亲兵队长阿铁凑过来,甲叶碰出轻响:\"将军,山外的弟兄该到了。\"庞德摸了摸腰间的铜铃,铜面还带着体温——这是和山外三千精锐约好的信号:三声短铃是总攻,一声长铃是撤退。
他抬头望了望月亮,月轮刚过中天,正是夜最深的时候。
\"点火。\"他低喝。
阿铁打了个手势,三个亲兵猫着腰摸向墙根的草料垛。
庞德看见他们解下腰间的皮袋,泼出深褐色的液体——是浸了松油的麻絮。
火星子擦着燧石迸出来的刹那,胖子突然发出抽气声:\"别!
那是...\"
话音被火苗撕裂。
\"粮仓走水啦!\"第一声喊叫刺破夜色时,庞德正踩着胖子的后背翻上墙头。
火舌卷着松油味窜起来,把\"曹\"字大旗烧出个焦黑的窟窿,照亮了墙下二十几个巡夜士卒的脸——他们抱着水桶发愣,直到第二垛草料也腾起火焰,才有人反应过来去敲警钟。
\"咚!咚!咚!\"
钟声撞得人心发颤。
庞德反手把胖子甩下墙,九环刀在火光里划出半道银弧:\"喊,就说西凉军杀进来了!\"胖子抖得像筛糠,可真张开嘴时,嗓门倒比平时高了八度:\"敌袭!
西凉军从西墙杀进来了——\"
这一嗓子比火势蔓延得还快。
原本在中军大帐喝酒的曹军副将赵承正扯着嗓子骂厨子汤太咸,听见警报声\"哐当\"掀了桌子;偏将王霸先刚给受伤的亲兵裹完药,手一抖,止血的药粉全撒在自己鞋面上;连巡夜的伍长都忘了吹哨,拎着刀往粮仓跑时,裤带还松着半截。
\"他娘的,这火怎么起的?\"赵承披了半件铠甲冲出来,腰刀撞在门框上叮当作响。
他的亲兵举着火把,火光映得他脸上的刀疤一跳一跳——那是十年前和马腾打仗时留下的,\"王霸先那老小子呢?
老子昨儿还说要他多派岗哨!\"
话音未落,东边突然传来喊杀声。
\"东、东边也有敌兵!\"探马滚鞍落马,脸上沾着血,\"穿的...穿的是咱们的皮甲,混在运粮队里!\"
赵承的瞳孔骤然缩紧。
他想起三天前王霸先拍着胸脯说\"首阳山固若金汤\",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说\"刘备军在百里外\",更想起方才在帐中闻到的那股怪味——是松油,和粮仓起火的味道一模一样。
\"王霸先那狗日的!\"他拔腿往东边跑,腰刀在胯上撞出急雨般的响,\"敢引敌兵来劫营,老子剥了他的皮!\"
同一时刻,王霸先正攥着长枪冲进东边营地。
他的坐骑踩翻了个火盆,火星子溅在他的护心镜上,烫得他直咧嘴。\"赵承那厮疯了?\"他吼着踹开挡路的小兵,\"老子刚让弟兄们严查运粮车,他倒先放火烧营?
当老子是瞎子看不出那些车装的不是粮草是刀枪?\"
两人在演武场中央撞上时,火把正烧到旗杆顶。
赵承的刀尖离王霸先咽喉只有三寸,王霸先的枪头擦着赵承肩膀扎进土里。
\"你敢反?\"赵承咬着牙。
\"你才反!\"王霸先脖子上的青筋跳得比火还凶。
\"都给老子闭嘴!\"
炸雷似的吼声震得两人耳膜发疼。
张华提着长剑从帅帐里冲出来,锦袍下摆还沾着墨汁——他方才正在写捷报,说\"首阳山粮草充足,可困刘备三月\"。
此刻他的冠冕歪在一边,剑穗子被火烤得卷了边:\"敌兵不过千数,你们两个倒是先打起来了?\"
赵承梗着脖子:\"末将见东墙有敌...\"
\"西墙也有!\"王霸先抢白。
张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望着漫山遍野的火光,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突然想起三天前那个浑身酒气的功曹——那家伙说要告假回乡,现在想来,怕是被刘备军逮了去当向导。\"去堵西墙!\"他挥剑指向火光最盛处,\"王霸先带两千人,赵承守中军,老子亲自...\"
话音戛然而止。
九环刀的寒光穿透了他的咽喉。
庞德是从帅帐后的阴影里冲出来的。
他的玄甲染着血,头盔歪在一边,连护面甲都没戴——方才冲阵时被流箭勾掉了。
张华的血溅在他脸上,热得像刚出窑的砖,他却笑得眼睛发亮:\"张将军,子元先生说你爱写捷报,我替你把最后一份送了。\"
张华的手指抠进庞德的甲缝,张了张嘴,却只咳出更多血沫。
他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西凉武将,突然想起情报里说刘备新得个\"鬼才军师\",专门教士兵穿敌军甲胄、藏兵器于粮车——原来不是传言。
帅旗\"哗啦\"落地。
亲卫们的喊杀声突然弱了。
他们望着主帅的尸体,望着四面八方涌来的玄甲军,望着连月亮都被映红的天空,终于明白过来:这不是普通的劫营,是要把首阳山连根拔起。
\"跑啊!\"有人扔了刀。
\"将军死了!\"有人哭嚎。
混乱像瘟疫般蔓延。
赵承望着溃逃的士兵,手还攥着刀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王霸先的长枪掉在地上,枪头扎进泥土,倒像是给张华立的墓碑。
庞德踩着帅帐的台阶跃上点将台,九环刀挑起曹军的帅旗,火光照得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把插进首阳山的刀。
\"山外的弟兄该到了。\"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铃,突然听见马蹄声。
西北方的官道上,一骑快马正冲破火光而来。
马上的人穿着染血的甲胄,腰间的令旗被火风吹得猎猎作响——是赵承派去后方调兵的亲卫。
\"赵将军!\"亲卫滚鞍落马,声音里带着哭腔,\"后营...后营也被围了,说是...说是常山赵子龙的旗号!\"
赵承的脸瞬间白得像纸。
他望着点将台上那个举刀的身影,望着漫山遍野的火光,突然听见东边传来熟悉的号角声——是刘备军的冲锋号。
他抓过亲兵的马缰,鞭子抽得火星四溅:\"回营!
老子就不信守不住...\"
话音被风声撕碎。
庞德望着那道仓皇的背影消失在火光里,舔了舔嘴角的血。
他知道,赵承这一去,要么带回救兵,要么...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铃,冲阿铁打了个手势。
阿铁点头,从怀里摸出个小竹筒,拔开塞子,三枚响箭\"咻——\"地窜上夜空,在星幕下炸出三朵血红色的花。
山外,三千玄甲军正掀开运粮车的草席。
为首的校尉望着夜空的信号,抽出环首刀往空中一劈:\"冲!
杀进首阳山——\"
喊杀声震得松枝乱颤。
庞德望着逐渐明亮的东方,把九环刀往地上一插。
刀身没入泥土三寸,震得周围的火星子簌簌往下掉。
他弯腰捡起张华的帅印,印纽上的螭虎还沾着血,摸起来暖乎乎的。
\"子元先生要的路,打通了。\"他轻声说。
远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赵承的马缰几乎被他攥断了。
马蹄踏碎焦土的闷响里,他听见背后的喊杀声像潮水般漫上来。
方才在山道上遇到的溃兵说后营被赵云截了,他原想带着三百亲卫杀回中军重整旗鼓,可等他勒住马缰时,首阳山大营的轮廓已被火光揉成一片猩红——帅旗倒了,点将台塌了半边,连中军帐的飞檐都在火里蜷成黑炭。
\"赵将军!\"亲兵小伍的声音带着哭腔,\"东边还有三百兄弟在扛着!\"
赵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望着营门前横七竖八的尸体,望着火光照亮的玄甲军甲叶,突然想起十年前在西凉被马腾追着跑的夜——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攥着刀却不敢往前冲,最后还是王霸先砍翻三个敌将才给他杀出条路。
\"结阵!\"他吼着拨转马头,腰刀在火中劈出半道弧,\"跟老子冲——\"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断墙后扑来。
庞德的九环刀裹着风声劈下时,赵承只来得及侧过半边身子。
刀锋擦着他的护心镜划过,在甲叶上犁出半尺长的豁口,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慌忙挥刀格挡,却见对方眼里燃着狼一样的光,玄甲上的血珠还在往下滴,连护腕都被砍裂了,露出底下渗血的皮肤。
\"你他娘的...\"赵承的骂声卡在喉咙里。
庞德的右腿突然扫来,精准踢中他的膝弯。
赵承踉跄着栽下马背,后脑勺撞在烧焦的旗杆上,眼前顿时炸开金星。
等他勉强撑起身子,庞德的刀尖已抵住他的咽喉——那刀上还沾着张华的血,此刻正顺着刀脊往下淌,滴在他的嘴角,腥得发苦。
\"子元先生说,\"庞德的声音像淬了冰,\"首阳山的路,要干净。\"
刀光一闪。
赵承最后看见的,是自己喷向夜空的血,在火光里红得像要烧穿云层。
王霸先的长枪早不知丢在哪儿了。
他缩在草料堆后面,听着赵承的惨嚎在营地里荡开,后背的冷汗把中衣都浸透了。
方才他还想着带着残兵从西墙突围,可等看见庞德踩着赵承的尸体跃上望楼,看见山外的玄甲军像潮水般漫进营门,他的腿肚子就开始打摆子——那可是三千人,甲叶相撞的声响比雷还震耳,连地上的火星子都被踩灭了一片。
\"将军!
将军!\"亲兵小孙拽他的衣角,\"东边...东边的墙塌了!\"
王霸先猛地甩开那只手。
他望着远处被撞开的寨门,望着玄甲军举着的\"刘\"字大旗,突然想起三天前张华拍着他肩膀说\"首阳山是铁打的\"——铁打的?
现在连帅印都被人抢了!
他踉跄着爬起来,踩着满地的断矛和箭簇往马厩跑,连战靴都跑掉了一只。
\"别...别杀我!\"他撞开挡路的伤兵,嗓子哑得像破锣,\"我投降!
我知道粮...粮仓的暗格——\"
没人理他。
玄甲军的喊杀声盖过了他的尖叫,几个溃兵甚至把他撞倒在血洼里。
王霸先趴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官印滚进尸体堆,突然想起老家的老娘还等着他寄钱盖房,想起上个月刚纳的小妾还在床上等他——现在全完了,全完了。
他连滚带爬钻进马厩时,庞德的九环刀正挑落最后一面\"曹\"字旗。
中军帐外,传令兵的马蹄声惊飞了几只夜鸟。
陈子元正对着地图皱眉,听见\"嗒嗒\"的马蹄声,指尖的狼毫笔突然顿住。
他抬头时,浑身是血的探马已滚鞍落马,怀里还攥着半面被烧得焦黑的\"曹\"字令旗:\"丞...丞相!
庞将军得手了!
首阳山大营破了,张华授首,赵承被斩,王霸先...王霸先跑了!\"
狼毫\"啪\"地掉在案上。
陈子元盯着探马染血的甲叶,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日前在军帐里与庞德对坐,用炭笔在羊皮地图上圈出首阳山的模样;想起昨夜子时,庞德摸着腰间的铜铃说\"末将必不负先生所托\";更想起今日清晨,他站在山脚下望着浓雾笼罩的首阳山,心里像压着块石头——现在,那块石头\"轰\"地碎了。
\"好!\"他突然拍案而起,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在地图上,\"传本相将令:马孟起率八千精骑即刻强攻首阳山北麓,务必截断曹军退路;关平领两千弩手在东山设伏,见火光即射;其余各部随本相压上,务必在天亮前彻底肃清残敌!\"
帐外的旗牌官应声而去,马蹄声如急雨般散开。
陈子元抓起案上的玄色大氅披在身上,指尖触到领口的暗纹——那是糜夫人亲手绣的\"克复\"二字,针脚还带着温度。
他望着帐外渐亮的天色,突然笑了,笑得眼角都泛起细纹:\"玄德公,\"他轻声说,\"你要的荆州粮道,通了。\"
首阳山大营里,血腥味浓得像浸了血的布。
庞德单膝跪在帅帐前的台阶上,九环刀插在脚边的泥土里。
他的玄甲裂开三道口子,左小臂还在渗血,护心镜上的凹痕里凝着半干的血珠——那是方才被赵承的亲兵砍的。
他望着满地的尸体,望着被踩烂的\"曹\"字灯笼,突然觉得喉咙发紧——这些人里有昨天还在赌坊喝酒的伙夫,有上个月刚娶亲的小卒,现在都成了泥地里的一滩红。
\"将军!\"阿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马将军的骑军到了,丞相也在压阵!\"
庞德撑着刀站起来,眼前闪过一瞬的黑。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铃,那铜面还带着体温,像在提醒他这不是梦。
可当他抬头望向东方时,晨光里突然漫来一片尘烟——是马超的骑军,银甲映着朝阳,像一片流动的雪。
\"将军?\"阿铁扶住他摇晃的身子。
庞德摆了摆手,目光却落在东南角的粮仓上。
那里的火势已经弱了,只剩下几缕黑烟飘向天空。
他望着粮仓的夯土墙,突然想起三天前那个胖子功曹说的\"狗洞\",想起火起时胖子被甩下墙的惨叫——现在,那洞还在吗?
\"阿铁,\"他轻声说,\"去查查粮仓的暗格。\"
阿铁愣了愣,随即点头离去。
庞德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粮仓拐角,突然觉得嘴里泛起铁锈味——不是牙龈破了,是心里的血在淌。
他摸了摸怀里的帅印,螭虎的纹路硌得他生疼,耳边却响起陈子元的话:\"首阳山是钥匙,可钥匙开了门,门后未必是坦途。\"
晨风吹来,带着远处的喊杀声。
庞德望着满山遍野的玄甲军,望着正在竖起的\"刘\"字大旗,突然觉得很累。
他的伤口在疼,喉咙在疼,连眼睛都在疼。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粮仓时,心里那丝不安突然胀大——曹操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派来守首阳山的绝不止张华这两万兵。
\"将军!\"阿铁的声音从粮仓方向传来,\"暗格里...暗格里全是粮册!\"
庞德望着跑过来的阿铁,望着他怀里抱的一摞竹简,突然笑了。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铃,把九环刀从土里拔出来,刀锋在晨光里划出半道弧——血珠顺着刀脊滴落,在地上溅出小而圆的点。
\"告诉丞相,\"他对阿铁说,\"路通了,但...得烧点东西。\"
阿铁愣了愣,随即快步离去。
庞德望着他的背影,又望向东南角的粮仓。
晨雾散了,粮仓的轮廓清晰起来,像座沉默的山。
他摸了摸怀里的帅印,突然觉得那枚铜印烫得惊人,烫得他指尖发颤。
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