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见“勾魂鬼”这三个字，是在那年深秋的雨夜。老城区的屋檐漏着水，吧嗒吧嗒砸在青石板上，和邻居王大爷烟斗里冒出的烟圈一样，带着股潮湿的霉味。王大爷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攥着个磨得发亮的核桃，眼神盯着黑漆漆的巷子深处，像是在看什么极远的东西。
“小崽子，你听说过勾魂鬼不？”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那时候年轻，不信这些，只当是老人闲扯，随口应了句：“不就是黑白无常吗？唱戏里都有。”
王大爷却猛地摇了摇头，核桃在手里转得飞快，发出“咯吱”的声响：“不一样，不一样。那黑白无常是阴差，勾的是阳寿已尽的魂，走的是正经阴司路。可这勾魂鬼……”他顿了顿，往旁边吐了口唾沫，“它们是野的，手里攥着勾魂索，专挑那些阳寿还剩个十天半月，或者命里该有横祸的人下手。”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风卷着雨点打在窗户纸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外面轻轻敲门。王大爷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它们长啥样？没人说得清，只知道那脸啊，跟冻僵了似的，青灰色，没半分血色，眼睛里空落落的，跟两口枯井似的。手里那根索子，看着像麻绳，可沾了人气儿就变成黑黢黢的铁链，往人脖子上一搭，魂就被勾走了。”
他说这话时，巷子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吱呀”声，像是老旧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只看到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什么都没有。
“前年吧，”王大爷接着说，“巷子东头住着个老李头，卖馄饨的。人挺和善，每天傍晚就在巷口支个摊子，那馄饨汤熬得叫一个香。有一天，他收摊回家，路上就觉得不对劲，老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回头看，啥都没有，可那感觉就是甩不掉，冷冰冰的，像有条蛇在爬。”
“刚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累着了，没当回事。可没过两天，他就开始犯迷糊。白天走路都能撞到墙，眼神老是发直，跟丢了魂似的。他家里人问他咋了，他就说老看见个影子，穿黑衣服，站在墙角旮旯里，看不清脸，就觉得那地方特别冷。”
王大爷的烟斗灭了，他也没去点，只是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核桃：“他儿媳妇心细，觉得不对，就去请了巷口那个懂点门道的张瞎子来看。张瞎子一进门，脸就白了，说老李头是被‘勾魂鬼’盯上了。那东西已经在他家附近晃悠好几天了，就等着他阳气最弱的时候下手。”
“张瞎子说，这勾魂鬼最是阴毒，它们不直接要命，先慢慢磨你的精气神。让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天恍恍惚惚，脑子里跟塞了一团浆糊似的。等你魂儿松了，它们再拿出勾魂索，往你身上一勾，你连喊都喊不出来，就跟着它们走了。”
雨夜里似乎起了风，吹得窗户纸“哗啦哗啦”响，墙角的油灯火苗也跟着摇曳，把王大爷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扭曲的鬼魂。我莫名地觉得后背发凉，下意识地往火堆边靠了靠。
“那老李头后来咋样了？”我忍不住问。
王大爷叹了口气：“能咋样？张瞎子给画了符，贴在门窗上，让他晚上千万别出门，把阳气养足了。头两天还行，老李头觉得那影子好像远了点。可第三天晚上，出事了。”
“那天晚上雨也跟今儿似的，下得紧。老李头家儿媳妇半夜起来上厕所，就听见院子里有‘簌簌’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走路。她以为是老李头起夜，就喊了一声，没人应。她觉得奇怪，就扒着门缝往外看……”
王大爷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颤抖：“她说，她看见院子里站着个黑影子，特别高，瘦得跟根竹竿似的，头上戴着个斗笠，斗笠檐压得很低，根本看不见脸。最吓人的是，那东西手里拿着一根黑黢黢的绳子，正慢悠悠地往老李头的窗户底下飘。”
“她吓得魂都没了，赶紧跑回屋里，用被子蒙着头，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可她听见那‘簌簌’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就听见老李头的房间里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人摔倒了。”
“她壮着胆子又扒开门缝看，就看见那个黑影子站在老李头的窗户前，手里的绳子好像短了一截，正往回拉。那绳子的另一头……好像拴着个模模糊糊的白影，跟老李头的身形有点像，正摇摇晃晃地跟着那黑影往外走。”
“她当时就吓晕过去了，等她男人醒来把她叫醒，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们冲进老李头的房间，发现老李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全是惊恐的表情，身体都已经凉透了。可怪的是，门窗都好好的，张瞎子贴的符也没掉，就是老李头的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红印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一样。”
巷子深处又传来一声“吱呀”，这次比刚才更清晰，好像就在隔壁院子。我猛地站起来，心脏“咚咚”直跳：“王大爷，您听……”
王大爷却像没听见似的，只是盯着手里的核桃，眼神空洞：“后来张瞎子来了，一看就叹了口气，说那勾魂鬼道行不浅，硬闯阳宅勾魂，坏了规矩。可老李头的魂已经被勾走了，回天乏术。”
“从那以后，这老城区就不太平了。隔三差五就能听见谁家老人半夜突然没了，走的时候都跟老李头差不多，眼睛瞪着，脖子上有红印子。有人说，是老李头走的时候，那勾魂鬼把勾魂索落在咱们这片儿了，得勾够了数才能走。”
风越来越大，油灯“噗”的一声灭了，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雨光，透过窗户纸，映出王大爷模糊的轮廓。我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四周的空气好像都变得冰冷粘稠，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潜伏在黑暗里，冷冷地看着我。
“王大爷，”我的声音有点发颤，“那……那勾魂鬼现在还在吗？”
黑暗中，王大爷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在啊……怎么不在呢？”
“它们就躲在这巷子的角落里，墙根下，房梁上……”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它们等着呢……等着那些快断气的，或者命里该遭灾的……”
“你听，”他突然说，“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我屏住呼吸，仔细听着。除了窗外的雨声，好像真的有什么声音，极轻微的，“簌簌”的，像是有人穿着草鞋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走路。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好像就在我家的门外。
我的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我想跑，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根本挪不动步。黑暗中，我仿佛看到了王大爷说的那个黑影子，高高瘦瘦，戴着斗笠，手里攥着那根黑黢黢的勾魂索，正一点点推开我家的门……
“它们来了……”王大爷的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它们来勾魂了……”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重重地撞在了门上。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没了动静。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发现油灯不知怎么又亮了，王大爷正坐在小马扎上，慢悠悠地抽着烟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王大爷……刚才……”我指着门口，话都说不利索了。
王大爷吐了个烟圈，笑眯眯地看着我：“看把你吓得，逗你玩呢。这老房子，一刮风就响，有啥稀奇的。”
可我明明听到了那“簌簌”的脚步声，还有撞门的声音……难道是我听错了？还是……
王大爷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小崽子，记住大爷的话，晚上少出门，尤其是阴雨天，听见啥奇怪的声音，千万别瞎看，更别乱应。”
他走到门口，推开门，外面的风雨立刻灌了进来，吹得油灯差点又灭了。王大爷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临走前，他好像又说了一句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
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心脏还在狂跳。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雨声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窗户。我走到窗边，想把窗户关紧，刚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就看见巷子深处的黑暗里，似乎有个高高瘦瘦的黑影一闪而过，速度极快，快得像一道烟。
我猛地关上窗户，背靠着墙滑落在地，浑身抖得不成样子。
王大爷的话在我脑子里不停地回响：“它们面容冷峻，手持勾魂索，神出鬼没……一旦被它们盯上，人的生命便进入倒计时，会在恍惚间被其带走魂魄……”
那一晚，我睁着眼睛到天亮，耳朵里全是那“簌簌”的脚步声，还有王大爷最后那句被风吹散的话，我好像听懂了——
“记住……别回头……”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雨夜见过王大爷。有人说他回老家了，有人说他半夜起来上厕所，掉进了门口的臭水沟里，捞上来的时候，眼睛瞪得溜圆，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红印子。
而我，每当阴雨天，听到窗外有“簌簌”的脚步声时，都会紧紧捂住耳朵，把头埋在被子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我总觉得，那些勾魂鬼，就在窗外，静静地等着。
等着下一个，被它们盯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