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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听到关于“打更鬼”的事,是在老槐镇一个闷热的夏夜。那年我二十出头,跟着师父在镇上做些零活,借住在镇东头一个闲置的老院子里。老槐镇得名于镇中心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头的老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白日里看着是阴凉好去处,可一到晚上,那黑黢黢的影子映在地上,总让人心里发毛。

镇上的老人爱聚在老槐树下的茶馆里,尤其入夏后,晚饭一过,几张竹桌往树下一摆,茶壶茶碗叮当响,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说的都是些镇上的老黄历,还有那些玄乎其玄的“古经”。我那时年轻,好奇心重,收工后没事就爱凑过去听个热闹。

那天晚上,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不透。空气闷得像个大蒸笼,一丝风也没有,只有几只不知死活的蚊子在耳边嗡嗡叫。茶馆里的人比往常少些,大概都被这天气闷得待不住了。只有王大爷,一个满脸皱纹、掉了大半牙齿的老头,还在慢悠悠地摇着蒲扇,眼神望着黑漆漆的巷子深处,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小王,”坐在我旁边的李伯突然压低了声音,用胳膊肘碰了碰我,“你听说过咱镇上的‘打更鬼’不?”

我一愣,打更的我知道,小时候在老家还见过,敲着梆子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但“打更鬼”是个啥?

“李伯,啥玩意儿打更鬼?吓唬人的吧?”我笑了笑,没太当真。

李伯却没笑,脸色有些凝重:“这可不是吓唬人,是真事儿!上了年纪的人,谁没听过那动静?”

旁边的王大爷这时放下了蒲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清嗓子,然后用一种沙哑得几乎像破锣一样的声音开了口:“唉,打更鬼……多少年没再提了,以为都忘了呢。”

他这一开口,周围几个闲聊的老人也都安静了下来,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连那闷热的空气似乎都凝结了几分。

“咱老槐镇,以前是有打更的,”王大爷慢慢说道,“那还是我爷爷那一辈儿的事了,那时候镇上晚上静,打更的师傅走街串巷,梆子声‘笃笃’的,听着踏实。可后来,就出了怪事。”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粗瓷碗,喝了口水,接着说:“说是有一年,连续下了好几天的大雨,河水都漫到镇口了。雨停之后,镇上就开始不对劲。先是有家人家,半夜里听见门外有打更的声音,可那声音……跟平时不一样。”

“咋不一样?”我忍不住追问。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王大爷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意,“平时打更,是‘咚——笃笃’,有个节奏,听着规整。可那回,那声音是‘笃……笃笃……咚——’,拖拖拉拉,尾音还带着一股子……一股子阴冷劲儿,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听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

“那家人起初以为是打更的师傅累了,没在意。可第二天早上,就听说那家人的男人,半夜里起夜,掉进院儿里的井里淹死了。那井平时都盖着盖子,怎么就掉进去了?邪门儿!”

李伯在一旁点头附和:“对,我也听我爹说过,从那以后,镇上就时不时地在半夜听到这种怪更声。只要这声音一出现,不出三天,准没好事儿。不是哪家孩子突然高烧不退,就是哪家遭了贼,最邪乎的,是有一年听到那更声后,西街的张家,一家子五口,全在睡梦里没了气息,脸上还带着笑,跟中了邪似的。”

我的心不由得揪紧了,额头上渗出的汗,也分不清是热的还是吓的。老槐镇的夜晚本就安静,此刻听着这些陈年旧事,四周的黑暗仿佛都活了过来,那些藏在巷子深处的阴影,像是有了生命,正无声地窥视着我们。

“那……那打更鬼长啥样?有人见过吗?”我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颤。

王大爷摇摇头,眼神里透着恐惧:“谁敢见?听到那声音都吓得躲在屋里,门窗关得死死的,灯都不敢点。不过……倒是有一个人见过,最后也没好下场。”

他讲起了一个更久远的故事,说是民国时期,镇上有个年轻的打更人,叫阿福,胆子大,不信邪。有一天晚上,他听到了那怪异的更声,不是从别处,正是从他自己平时打更走的那条巷子里传来的。他觉得奇怪,心想是不是哪个捣蛋鬼在学他,就提着灯笼,扛着更梆,顺着声音找了过去。

“据说,他走到巷子最深处那个荒废的老宅门口时,那更声就停了。他举着灯笼一照,只见一个穿着破旧更夫衣服的人,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个黑黢黢的更梆,正站在老宅那扇破败的木门前。”

“阿福就问:‘谁啊?大半夜的学我打更?’那人没回头,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王大爷的声音拖得很长,蒲扇摇得更快了,“阿福后来跟人说,那东西脸上……没有脸!就是一片模糊的白,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像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更梆,也不是木头做的,像是骨头磨成的,透着一股青白!”

“阿福当时就吓傻了,灯笼‘啪嗒’掉在地上,火灭了。他想跑,可腿就像灌了铅一样动不了。然后,他就听到了那声音,‘笃……笃笃……咚——’,就在他耳边响起来,那声音里好像带着无数人的哭嚎和惨叫,钻心的疼!”

“后来呢?”我急切地问,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后来?”王大爷叹了口气,“后来有人发现阿福的时候,他就瘫在那老宅门口,人已经疯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没脸……骨头梆子……’,没几天就死了,死的时候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到了什么天底下最恐怖的东西。”

茶馆里一片死寂,只有偶尔响起的烟袋锅子敲击竹桌的声音,和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一两声狗吠,更显得这夜阴森可怖。我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贴着我的脖子呼气。

“那……现在还有没有那声音了?”我小声问,心里盼着说没有,可又怕听到肯定的回答。

李伯摇摇头,又点点头:“说没有吧,有时候夜深人静,尤其是阴天下雨的晚上,好像又能隐隐约约听到那么一两声。说有吧,又没人真的敢去看。镇上的老人都交代过,晚上听到奇怪的更声,千万别出去看,把门窗关好,用被子蒙住头,熬过那一阵就好了。”

那天晚上,我听着这些故事,心里七上八下的,回那个老院子的时候,特意绕开了王大爷说的那条深巷。老院子的门是那种老旧的木门,插销也不太灵,我回去后反复检查了好几遍,又搬了个凳子顶住门,才稍微安心一点。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王大爷说的那个没脸的打更鬼,还有那阴森恐怖的更声。窗外的夜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低声耳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我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声音。

“笃……”

一声,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敲在我的心上。

我猛地睁开眼睛,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天光,映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笃……笃笃……”

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缓慢而诡异的节奏,不像是自然界的声音,倒像是……像是有人在有规律地敲击着什么。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王大爷和李伯的话在我脑子里疯狂回响。是那个声音!打更鬼的声音!

我不敢动弹,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就会被外面那个“东西”发现。被子里全是冷汗,黏糊糊的贴在身上,难受极了,但我不敢掀开一丝一毫。

“咚——”

这一声拖得很长,尾音像破锣一样嘶哑,还带着一种湿漉漉的、像是水泡过的感觉,听得我头皮发麻,后颈一阵阵地发凉。这声音似乎就在院子外面,甚至……就在我的窗下!

我能想象出那个场景:一个穿着破旧更夫服的“东西”,手里拿着白骨做的更梆,在我家院子里慢慢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敲打着梆子,那没有脸的脑袋,正对着我的窗户,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透过窗户纸,死死地“盯”着我!

“笃……笃笃……咚——”

更声还在继续,节奏没变,但每一次响起,都像是重锤砸在我的神经上。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我想大喊,想求救,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更声突然停了。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可怕。连外面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声都好像消失了。

我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听着,心脏“砰砰”地跳着,几乎要撞破胸膛。它走了吗?还是……在做什么?

突然,“吱呀——”一声,是院子大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它进来了!它真的进来了!

我能听到院子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很轻,很缓慢,像是穿着湿透了的鞋子在泥地里走。那脚步声一步一步地靠近我的房门,停在了门口。

然后,是“笃”的一声,不是更梆的声音,而是……像是有人用手指,轻轻叩了一下我的房门!

“笃……”

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响。

我死死地咬住被子,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浑身抖得像筛糠。我能感觉到,门外那个“东西”,就在那里,离我只有一扇薄薄的木门的距离。它没有脸,它拿着骨头梆子,它在敲门!

“笃……笃笃……”

敲门声还在继续,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执着和阴冷。每一次敲击,都让我觉得那扇木门随时会被推开,那个没有脸的“打更鬼”会走进来,用它那黑洞洞的窟窿看着我,然后……然后会发生什么?我不敢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间,也许是一个世纪,敲门声停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死寂。

我等了很久,很久,直到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快要麻木了,才敢慢慢地、慢慢地掀开被子一角,朝着门口望去。

门外什么也没有,门还是好好地关着,那个顶住门的凳子也没动。

是幻觉吗?还是我太害怕,听错了?

我不敢确定。但我能感觉到,那种被窥视的阴冷感,消失了。院子里又传来了老槐树叶子“沙沙”的响声,还有远处隐约的狗吠声,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

我瘫在床上,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汗水把床单都浸湿了。那一晚,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再也没敢合眼。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李伯,把昨晚的事跟他说了。李伯听完,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半晌才叹了口气:“唉,真让你给遇上了……算你命大,没出去看,也没应声。”

他告诉我,遇到打更鬼的更声,一定不能好奇出去看,更不能应声,否则就会被“勾了魂”。昨晚那更声,听起来像是“催命更”,但我没开门,也没回应,那“东西”可能就去找别人了。

果然,没过多久,镇上就传来了消息:住在镇西头的张屠户家,昨晚出事了。

张屠户平时胆子也大,昨晚听到更声后,以为是哪个小混混捣乱,提着杀猪刀就冲出了门,想看看是谁在搞鬼。结果,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他倒在自家院子里,已经断了气,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杀猪刀,脸上的表情……是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恐怖景象。而他的家门口,散落着几块碎骨头,像是……像是从什么梆子上掉下来的。

这件事在老槐镇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些原本不太相信的年轻人,也都吓得够呛,晚上再也不敢出门了。茶馆里的老人更是反复叮嘱自家的孩子,晚上听到奇怪的声音,千万要躲好。

从那以后,我在老槐镇待的日子里,再也没听到过那种怪异的更声。但每当夜深人静,尤其是阴雨天的晚上,走在镇上那些幽深的巷子里,我总会忍不住想起那个没脸的打更鬼,想起那阴森恐怖的“笃……笃笃……咚——”的声音,想起张屠户死时那张恐惧的脸。

老槐镇的打更鬼,就像一个笼罩在镇子上空的阴影,虽然不常出现,但只要一想起,就让人不寒而栗。我后来离开了老槐镇,再也没回去过,但那个夏夜听到的故事,和那个晚上亲身经历的恐惧,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心里,让我至今想起,仍然后怕不已。

有时候我会想,那打更鬼究竟是什么?是枉死的打更人化作的冤魂,还是某种来自阴间的使者,用那阴森的更声,来预告人间的灾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夜晚,在某些幽深僻静的街巷里,也许,那“笃……笃笃……咚——”的声音,还在默默地响着,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恐怖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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