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在东北长白山脚下的葫芦屯长大,屯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坳里,背靠黑黢黢的老林子,前临一条结着冰碴的小河。屯里老人常说,这老林子有“五仙”,其中最邪性的就是黄皮子,那东西通人性,会讨封,要是应答错了,轻则被迷得神魂颠倒,重则家破人亡。这话我起初不信,直到那年冬天,屯西头的王老五家遭了黄皮子灾,我才算见识到啥叫真正的邪乎。
事情是从王老五家丢鸡开始的。王老五本名王福贵,因为排行老五,又嗜酒如命,才得了这外号。他家穷,就靠着院角那几只老母鸡下蛋换盐巴。可入了冬没几天,他家鸡窝里的蛋就天天少,刚开始以为是野猫叼的,可后来连老母鸡都隔三差五地丢,气得王老五在院里骂了三天三夜。
“肯定是那挨千刀的黄皮子!”王老五拎着酒壶,脸红脖子粗地跟邻居李老汉唠叨,“昨儿半夜我听见鸡窝有动静,打着手电出去看,就见个黄乎乎的影子‘嗖’一下窜上墙头,那尾巴尖儿雪白雪白的,不是黄皮子是啥!”
李老汉吧嗒着旱烟袋,眉头皱得像个疙瘩:“老五啊,这黄皮子记仇,你可别瞎骂。听说老林子深处有‘黄仙庙’,要不你去烧柱香?”
王老五啐了一口:“烧个屁!老子穷得叮当响,还供得起那畜生?再敢来,老子打断它的腿!”
他这话刚说完没两天,怪事就来了。先是他家的狗半夜对着墙根狂吠,叫得跟哭似的,嗓子都哑了。接着,王老五半夜起来撒尿,看见院墙上蹲着个东西,借着月光一看,正是只黄皮子,比普通的大上一圈,毛色金黄金黄的,眼睛在暗处绿幽幽地发亮,正歪着头看他,那眼神跟人似的,透着股子狡黠。
王老五酒劲上来了,抄起门后的扁担就冲出去:“小畜生!看老子不打死你!”
可那黄皮子不躲不闪,等扁担快打到时,突然立起身子,两条前爪抱在胸前,开口说话了,声音又尖又细,跟小孩学舌似的:“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王老五吓得一哆嗦,扁担掉在地上。老辈人说过,黄皮子讨封不能乱答,答“像人”它就修不成仙,会记恨你;答“像神”它就能借了你的口封,日后必来纠缠。他脑子一懵,想起李老汉的话,赶紧转身往屋里跑,砰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直喘粗气。
可那黄皮子的声音还在门外响着,一遍遍地问:“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王老五吓得魂飞魄散,躲在屋里不敢出声。直到后半夜,那声音才渐渐消失。
从那以后,王老五就不对劲了。起初只是精神萎靡,整天哈欠连天,眼圈发黑,跟没睡醒似的。可没过几天,他就开始说胡话,一会儿学鸡叫,一会儿学狗吠,有时候还蹲在地上,用手抓着饭往嘴里塞,吃得满脸都是。
“他爹!你咋了!”王老五的媳妇张桂兰吓得直哭,想把他扶起来,却被他一把推开。
王老五咧着嘴,露出黄牙,嘿嘿地笑,眼神浑浊,嘴里念叨着:“咯咯哒……蛋……好吃……”他的举动越来越奇怪,走路佝偻着腰,双手耷拉着,跟黄皮子的姿势一模一样,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尖声尖气的,时不时还发出“吱吱”的叫声。
屯里人都说,王老五这是被黄皮子附身了。李老汉赶紧去找屯东头的“黄大仙”——一个姓胡的老太太,据说年轻时得过仙家指点,能看些邪门事儿。
胡老太太来了之后,一进门就皱紧了眉头,从怀里掏出几张黄符,又点燃一炷香。“好家伙,这黄皮子道行不浅啊!”她看着缭绕的青烟,脸色凝重,“是来寻仇的,那天晚上讨封没答,记恨上了。”
她让张桂兰端来一碗清水,然后把黄符在香上绕了三圈,扔进水里,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符在水里慢慢化开,水面上浮现出一个模糊的黄色影子,正是那只黄皮子的模样。
“大胆妖孽!竟敢附身凡人!”胡老太太厉声喝道,“还不速速离去,休怪我不客气!”
话音刚落,一直蹲在地上的王老五突然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指着胡老太太尖叫道:“老虔婆!少管闲事!他欠我的!我要吃他的心!喝他的血!”他的声音完全变了,不再是尖细的,而是带着一种苍老的、沙哑的怪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胡老太太脸色一变,知道这黄皮子不好惹,赶紧从包里拿出一个小铃铛,摇晃起来。“叮铃铃——”清脆的铃声响起,王老五抱着头,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嘴里发出“吱吱”的惨叫,像被针扎的老鼠。
“快走!再不走我就念咒收了你!”胡老太太加大了摇铃的力度。
王老五猛地跳起来,用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冲出房门,跑到院墙角,对着墙根“吱吱”叫了几声,然后突然倒地,昏迷不醒。
胡老太太擦了擦汗,对张桂兰说:“暂时把它赶走了,但这黄皮子怨气太重,怕是还会回来。你去弄点黑狗血,洒在门口和墙角,再找个桃木符挂在门上,或许能挡一挡。”
胡老太太走后,张桂兰赶紧照她说的做了。可那黄皮子似乎铁了心要跟王老五过不去,当天晚上就又来了。
这次它没附身,而是在屋顶上跑来跑去,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时不时还对着屋里“吱吱”叫。张桂兰吓得抱着孩子躲在炕上,用被子蒙着头,大气都不敢出。王老五则缩在炕角,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地念叨:“别找我……别找我……”
突然,屋顶上传来“咔嚓”一声,像是瓦片被踩碎了。接着,一个黄乎乎的东西从房梁上掉了下来,正好落在王老五的枕头边。张桂兰借着窗外的月光一看,吓得魂都飞了——那是一只死鸡,脖子被咬断了,血还在往下滴,正是她家前几天丢失的那只老母鸡!
“啊——!”张桂兰发出一声尖叫。
就在这时,王老五突然坐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只死鸡,然后猛地扑过去,抓起死鸡就往嘴里塞,连毛都不拔,吃得“咯吱咯吱”响,嘴角流着血和鸡毛,那模样跟野兽无异。
张桂兰吓得当场晕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张桂兰醒来时,发现王老五不见了,炕上只留下一堆鸡毛和血迹。她疯了似的跑出屋,只见王老五正蹲在院墙角,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对着一块石头不停地砍,嘴里念叨着:“砍死你……砍死你……”他的脸上、身上全是血,也不知道是鸡的还是他自己的。
屯里人闻讯赶来,看到这场景都吓坏了。李老汉赶紧又去请胡老太太,可胡老太太来了之后,只是叹了口气,说:“这黄皮子下了死手,怕是没救了。它这是要把王老五的魂魄磨没,让他变成行尸走肉。”
从那以后,王老五彻底成了个废人。他不再说话,整天蹲在墙角,要么抓着泥土往嘴里塞,要么对着空气“吱吱”叫。而他家的怪事更是层出不穷。先是米缸里的米莫名其妙地减少,明明盖得严严实实的,第二天早上却少了一大半,缸底还留下几个梅花状的小脚印。接着,柜子里的干粮、挂在房梁上的腊肉,也总是不翼而飞,每次丢失的地方,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臊味。
张桂兰知道,这是黄皮子在报复,偷他家的粮食。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还要照顾疯了的丈夫,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屯里人可怜她,时不时地送点吃的过来,但每次送来的东西,不出三天准会消失,气得张桂兰直哭。
“这可咋活啊!”张桂兰坐在门槛上,抱着孩子抹眼泪,“那挨千刀的黄皮子,咋就跟我们家耗上了呢!”
有天晚上,我跟着我爹去给张桂兰送点玉米面。刚走到王老五家附近,就听见屋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在笑,尖声尖气的,听得人心里发毛。
我爹让我在外面等着,他自己进去了。没过一会儿,他就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脸色煞白:“快走!快走!别进去!”
我问咋了,我爹心有余悸地说:“我进去就看见王老五跪在地上,对着墙角磕头,嘴里喊着‘黄仙爷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墙角那儿蹲着个东西,黄乎乎的,看身形是只大黄皮子,正用爪子指着米缸,嘴里‘吱吱’叫着,像是在说话。张桂兰吓得躲在炕角,一动不敢动。”
我听得头皮发麻,赶紧跟着我爹跑了。
从那以后,王老五家的怪事更邪乎了。有屯里人半夜路过,看见他家窗户上映着两个影子,一个是王老五,另一个是个佝偻着身子的黄影,像是人又像是兽,两个影子在屋里晃来晃去,还传来“吱吱”的叫声和王老五的哭喊声。
转眼到了年根,屯里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货,只有王老五家冷冷清清,一点年味都没有。张桂兰实在没办法了,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把王老五一个人留在了家里。
可没过几天,娘家那边就传来消息,说张桂兰回去后也不对劲了,整天说胡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念叨着“黄仙爷别找我”,跟王老五当初的症状一模一样。娘家人吓得赶紧把她送了回来,还请了个更厉害的道士来。
那道士来了之后,围着王老五家转了一圈,眉头紧锁:“此乃黄皮子中的‘讨债鬼’,积怨已深,寻常手段难除。”他让村里人找来七根桃木桩,按北斗七星的方位钉在王老五家周围,又在门口挖了个坑,埋了一把糯米和黑狗血。
“今夜子时,此妖必来。”道士说着,拿出几张符,贴在门窗和桃木桩上,“届时我会做法,请雷神镇邪,你们都待在屋里,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
到了半夜,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我躲在屋里,透过窗户缝往外看,只见王老五家上空阴风怒号,飞沙走石,那些桃木桩上的符纸在闪电中发出金光。
突然,一声巨响,像是炸雷在头顶响起。紧接着,我听见王老五家传来凄厉的尖叫,那声音不像人也不像兽,听得人浑身发抖。我爹紧紧捂住我的耳朵,但那声音还是钻了进来,带着无尽的怨毒和痛苦。
就这样折腾了半个多小时,风雨才渐渐平息。第二天早上,村里人去王老五家看,只见门口的桃木桩倒了三根,地上有一滩发黑的血,还有几撮黄色的兽毛。屋里,王老五和张桂兰都昏迷在地上,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但身上的邪祟之气似乎消散了。
那道士收了法具,对村里人说:“黄皮子已被雷神重伤,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但这宅子阴气太重,你们最好搬离此地。”
后来,王老五和张桂兰虽然醒了过来,但精神都受了刺激,变得痴痴呆呆的,见了人就躲,嘴里还时不时地念叨着“黄仙爷”。他们家的那座老房子,从此就成了屯里的禁地,没人敢靠近。
我离开葫芦屯很多年了,可每次想起王老五家的事,心里还是会发怵。尤其是想起那只黄皮子讨封时的眼神,绿幽幽的,透着股子狡黠和怨毒,还有王老五被附身后那副吃鸡毛的模样,简直像噩梦一样。
屯里的老人说,黄皮子这东西,最是记仇,也最通人性。你敬它,它或许会帮你;你惹了它,它能跟你耗上几代人。王老五就是吃了不懂敬畏的亏,一句不当的话,就招来了这场横祸。
现在每次回屯里,路过王老五家那座空荡荡的老房子,我都会忍不住加快脚步。那房子如今已是断壁残垣,屋顶长满了荒草,门窗破败不堪,只有墙角那几根歪歪扭扭的桃木桩,还在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邪祟往事。
东北的冬天,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每当寒风吹过那片老林子,发出“呜呜”的声响时,我总会想起王老五家屋顶上那“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想起那尖声尖气的“吱吱”叫声,想起那个黄乎乎的影子蹲在墙头上,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这世上的邪乎事,有时候你不信不行。老辈人传下来的话,都是用血和泪换来的教训。就像那黄皮子讨封,看似荒诞不经,可一旦真的遇上了,那就是躲不开的劫数。
直到现在,每当我在夜里听到类似老鼠跑动的声音,或者闻到一股淡淡的臊味时,都会忍不住打个寒颤,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东北的寒夜,看见那只金黄毛色的黄皮子,正歪着头,用那双绿幽幽的眼睛看着我,嘴里尖声尖气地问:“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永远扎在我记忆的深处,提醒着我,有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尤其是在那深山老林里,在那月黑风高的夜晚,千万不要轻易招惹那些通了灵性的畜生,否则,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被缠上的,会不会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