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民那三个冰冷的字,像一个沉重的秤砣压在病房凝固的空气里。“看着点。” 话语在消毒水气味的底色上回荡,不是关怀,是看守的命令。门口人影晃动,两名便衣取代了之前的喧嚣,如同沉默的门神,一左一右盯在那里,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走廊的寂静。病房内,仪器的嗡鸣重新占据主导,仿佛之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交锋只是一场幻影,唯有林小山胸口下尚未干透的粘腻冰凉,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一丝异样气味,证明着那个“白大褂”带来的极寒恐惧并非虚妄。
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涨潮的海水,裹挟着伤口的钝痛一波波涌上来,林小山闭上眼,几乎被拖入黑暗。但下一秒,胸前的凉意像针一样刺醒了他。油灯与“明晚”的标记,如同烙铁刻在灵魂上的诅咒,在黑暗中闪烁。死亡的钟摆,就在明晚。
不能睡。绝不能。
混乱的信息碎片在他剧痛的大脑里疯狂碰撞、重组:那个“医生”突兀的出现,冰冷审视的眼神,最终不是拿出致命之物,而是将那瓶普通的“葡萄糖注射液”藏进口袋!还有他最后塞进口袋前那丝细微的考量……是在犹豫是否要在明晚之前提前结果自己?还是……那瓶葡萄糖本身,藏着比直接要他性命更险恶的布局?药厂!吴大华!油灯会!他拼尽全力喊出的那个方向……张建民听懂了吗?
汗水混杂着之前呛咳的血沫,再次浸湿了额发和颈窝。他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刚缝合的肌肉,引来一阵战栗的锐痛。药厂……滨江制药三厂……那个庞大、老旧、正被各方虎视眈眈的国有资产……到底牵扯着什么?为什么连油灯会这种行走于地下的阴沟里的东西,都会盯上?那瓶葡萄糖的标签,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右下角那个小小的圆形徽标——“滨药三”的简化图案。它像一滴墨水滴在了混沌的水中,缓慢晕开一片诡异的疑云。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再次打破了病房的沉寂。张建民回来了。
脸色比离开时更沉,仿佛凝结了一层严霜。身上那股肃杀的冷意几乎肉眼可见。他走进病房,视线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没有过多言语,径直走向病床。林小山的心猛地一沉,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蜷缩进被单。
张建民一言不发,从上衣内袋里,取出一个约一英寸长、半透明的细小圆柱形容器,类似某种特质的采样瓶。瓶口用密封胶封着。他动作异常谨慎,如同对待一件即将引爆的雷管。他俯身,那只触碰过林小山胸前血字的手指,此刻戴着全新的蓝色薄乳胶手套,小心翼翼地将细小的取样瓶伸向林小山胸口的病号服,精准地摁在布料上那片已经凝结成深褐色硬痂的“标记”区域。微微用力,旋转。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塑胶和血迹粘腻的布料传来,寒意依旧。
他在取……那污血“标记”本身的物质样本?林小山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油灯会的手法,传说中使用的是一种特制的“烙印墨”,成分诡异,据说能深入皮肉,难以去除。难道张建民是想让化验科分析这血的成分?确定有灯会的痕迹?
紧接着,张建民的视线又扫过旁边的床头柜。上面还留着那瓶刚才慌乱中取来却没来得及用的“葡萄糖注射液”,和其他几瓶生理盐水放在一起。他锐利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瓶葡萄糖注射液上,那标签右下角小小的“滨药三”徽标清晰可见。他的手再次探出,将那瓶葡萄糖注射液也一并拿在了手里。
“看好他。”张建民对着门口低声道,目光却没离开手中那瓶透明的液体,眉头锁得更紧。他随即大步离开,步伐比先前更快。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死板的嗡鸣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次窗外夜风吹过玻璃的轻响,都让林小山的心脏骤然一缩。那名小护士中间进来给他测过体温和血压,动作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惶,目光根本不敢在他脸上停留太久,仿佛他是什么不祥的瘟神。走廊外低语般的通话声断断续续传来,夹杂着无线电静电的嘶嘶声。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夜色浓稠如墨,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墙壁和地板上投下变幻不定、冰冷扭曲的光斑。林小山眼睛干涩发痛,却死死盯着天花板,对抗着一阵阵袭来的虚弱困倦。他知道,这是意志的比拼。谁先倒下,谁就会成为砧板上的肉。系统的界面在识海的边缘沉寂着,它不会提供直接的武力或庇护,它需要更精密的撬动现实的支点。那瓶葡萄糖……化验结果……会是那个支点吗?
“张队。”
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急促,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等待。一名穿着检验科制服的年轻技术员快步走进来,手里捏着几张薄薄的纸单。他的脸色异样的苍白,额角有层细密的冷汗,眼神快速地在病床上的林小山身上扫过,又迅速垂下,将纸单递给了刚刚从病房角落走过来的张建民。
“结…结果出来了。”技术员的声音有些不稳,“您送检的两样东西……‘标记’提取物,以及那瓶葡萄糖的分析。”
张建民接过报告纸,动作平稳,但眼神已然锐利得像出鞘的刀,飞速掠过纸面上的数据。
林小山屏住了呼吸,身体因为紧张而绷紧,肋骨下的伤口被牵扯得阵阵抽痛。
病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时的轻微窸窣声,以及检验科技术员愈发浓重的呼吸声。
张建民的视线在报告的第一页停留了十几秒。那是关于“标记”污迹的初步分析,显然这并非实验室当夜工作的重心。他迅速翻到了第二页。
沉默。
压抑的、几乎令人血液冻结的沉默。
张建民的脸色,在病房顶灯的白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铁青,眼神中的冰冷瞬间转化为火山爆发前的暴烈,握着报告纸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纸张边缘被捏得深陷下去。一股无形的风暴以他为中心骤然凝聚。那检验员似乎被这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头埋得更低。
“纯度检测……葡萄糖含量不足标签标示量的百分之四十?”张建民的声音低沉得仿佛从齿缝里磨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冰碴,敲击在凝滞的空气上,“杂质…异常超标?!”他的目光如同冰锥,猛地刺向那技术员,“具体!什么杂质!”
“丙…丙二醇…超标十七倍,还有一个未明高峰成分…初步怀疑是某种稀释用的工业溶剂代谢产物,有…有明确肾毒性和神经毒性!还有…还有少量…二甘醇成分!!”技术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惧和颤抖,几乎语无伦次,“尤其那瓶的批号和生产线……这种杂质组合…理论上不应该出现在无菌注射液中!正常质检绝对不可能通过的!这种剂量用在输液上……就是…就是……”
“就是慢性毒杀!”张建民猛地抬起头,声音不再是压抑,而是压抑到极致后的、近乎低沉的咆哮,充满了令人心悸的雷霆之怒!他眼中翻涌的已经不是风暴,而是要将一切焚毁的烈焰!
这声低吼如同炸雷,狠狠劈在林小山脑中!
毒药!那瓶被那个“医生”最终塞进口袋的葡萄糖……真的是毒药!它不是用来在今晚结果自己,而是……而是要以“药物”的身份,被堂而皇之地输进他的血管?在警察的眼皮底下?!这种缓慢而“自然”的剥夺生命的方式,无声无息,不留痕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林小山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油灯会的“明晚”标记,与这瓶伪装的毒药,形成了极其恶毒的嵌套——公开的死亡预告是心理压迫,暗中混合在常规治疗里的毒剂则是致命的执行!双重保险!
“他妈的滨江制药三厂?!”张建民猛地转向技术员,声音里的暴怒几乎要掀翻屋顶,“质检科是眼瞎了,还是心黑了?!这种东西流进医院?!流通到病患血管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砸向那个吓得几乎瘫软的技术员。
技术员嘴唇哆嗦着,冷汗涔涔而下,眼神躲闪,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更深层次的挣扎:“……张队……我们……我们只是检测……批号来源……生产线权限……是……是……”他咽了口唾沫,后面的话像是被无形的手扼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
嘀铃铃——刺耳的手机铃声骤然撕裂了病房里的死寂。不是普通铃声,是某种特殊设置的、带着强制提醒意味的蜂鸣!
所有人一惊。张建民猛地摸向自己的口袋,拿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只有一个冰冷的代号:“市局一号”。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对着技术员投去一个极其冰冷、充满了压迫性警告的眼神,这才划开接通键。
“我是张建民。”声音瞬间切换成公事公办的平稳,但那种压抑到极点的寒意依旧能透线而出。
林小山死死盯着他。
病房里异常安静,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门口的两名便衣警官也绷紧了身体。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听不清。但张建民握着手机的指关节捏得死白,脸上的肌肉紧绷着,青筋在太阳穴隐隐跳动。他静静地听着,眼神锐利依旧,但其中翻涌的暴怒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迅速取代——那是一种如同深渊般的凝重和冰冷的预判。
“明白。”短暂的几秒后,他只回了一个词。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铁。
电话挂断。
张建民缓缓放下手机,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也随着他这缓慢的动作而冻结、凝固。
他没有再看检验员和技术员,而是转身。那双此刻如同寒潭深渊般的眼睛,直接看向了病床上因剧痛和巨大惊悸而脸色灰白的林小山。目光对撞。
林小山看到张建民眼底深处那份巨大的寒意之下,一闪而逝的、带着某种巨大警醒的复杂。那眼神似乎想传递什么。
“技术员。”张建民的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波澜,眼神却没有离开林小山,“报告归档。保密级别:红色绝密。泄露一个字……”
“明……明白!张队!”检验科技术员脸色惨白如纸,立刻将那几张沉重的纸单紧紧攥在胸口,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
“你,”张建民转向技术员旁边吓得有些发抖的另一名年轻助手,“现在立刻去市局物证中心技术一组,找陈主任签字备案原始数据,用密封车,全程双人监控。”
“是……是!”
两名检验科人员如同大赦,匆匆离开,脚步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又仓皇。
张建民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再看任何人,仿佛在消化什么。过了十几秒,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沉重得如同拉动风箱。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门口两名面色同样凝重的便衣。
“看好他。”他再次吐出这三个字。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个冰冷的、沉重的确认和无奈的定论。然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出病房,皮鞋踏地的声音沉闷地敲击在走廊的地砖上,每一步都带着一股无法宣泄的决绝力量。
病房的门在他身后关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劫后余生的巨大空白。
林小山躺在那里,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刚刚发生的所有信息在脑中疯狂轰鸣:毒药葡萄糖、质检黑幕、油灯会、张建民那最后的眼神……还有那个在关键时刻打进来的、来自市局“一号”的电话。它像一个巨大的闸门,瞬间按停了张建民那滔天的怒火和追查的势头。
有人叫停了!
这念头带着刺骨的寒意钻进林小山的骨髓。能直接压下如此重大刑事案件的深入调查,让张建民这种嫉恶如仇的刑警队长瞬间噤声……电话那头的人,代表着什么样的力量?和制药三厂的质检黑幕又是怎样的关系?药厂收购这盘棋背后,站着什么样遮天蔽日的手?
恐惧过后,一股更深的寒意笼罩了林小山。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个人生死,也不是吴大华或油灯会一个层面的恩怨。这是一张无形的巨网,涉及资产万亿的庞大利益链条。油灯会不过是其中一把用于清除障碍的脏刀!而他的存在,触碰到了这张网上某些致命的节点,所以那“明晚”的死亡预告才会来得如此精准、如此不容置疑!
窗外冰冷的霓虹光斑,在他因剧痛和剧烈思考而有些涣散的瞳孔里不断变幻。那瓶伪装成营养液的毒剂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滨江制药三厂……滨药三……那个小小的圆形徽标再次浮现。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在巨大的恐惧和生死高压之下,属于商人的本能仿佛被极限激活,一个孤注一掷的念头,在混乱的思绪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越来越清晰——
这指尖上的致命污点,这险些要了他命的毒药葡萄糖……它不仅是死亡的威胁。它更可能是一枚炸弹!一枚足以在滨江那即将掀起惊涛骇浪的制药三厂收购案中,炸穿一切伪装和布局的炸弹!
谁能引爆它?
他猛地闭上眼,剧痛和虚弱潮水般袭来,但精神却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狼,一种置之死地的凶狠与冷静在恐惧的表层下滋生、沉淀。药厂的报表……生产线的数据……质检流程的内控……系统!那沉寂的系统界面在视野中闪烁。
必须做点什么!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从病房门口传来。声音小到会被轻易忽略,但在此刻异常敏感的神经末梢里,这声响不啻于一声炸雷!
林小山浑身一紧!完好的左手瞬间绷紧!
他猛地侧头,瞳孔因为惊悸和剧痛而微微收缩,视线穿透病床与床头柜之间的缝隙,死死盯向病房门下方那唯一与外界连通、投着走廊灯光的细长条缝隙!
一只深棕色的硬质塑料医用推车轮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那里。
推车一动不动。仿佛只是哪位忙碌的医护临时停放在此。
但林小山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只推车轮子所投下的阴影边缘——
一只鞋尖!
半截沾着点湿泥、极其普通的黑色低帮休闲鞋的鞋尖!
它就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推车轮子投下的那片阴影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