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是比滨江冬夜更深邃、更粘稠的、如同凝固沥青般的冰冷。每一次微弱意识试图上浮,都被左肩深处那片空洞的麻木与神经末梢持续不断的、如同亿万钢针凿刺般的剧痛狠狠碾回深渊。林小山感觉自己沉在冰海万米下的盐沼里,灵魂被剧痛和衰竭一寸寸浸透。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勉强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帘。
视线浑浊得如同永远擦不净的油污毛玻璃。没有冰冷的金属墙壁,没有惨白的顶灯。眼前是略显陈旧、但触手微温的米色墙纸,床头一盏暖色小灯散发着微弱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刺鼻的药膏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煎中药特有的苦香?
不是军方安全屋。也不是普通病房。空气中有一种紧绷的、刻意维持的安静。
他用完好的右手极其缓慢地移动,指尖触碰到身下粗糙却干燥的纯棉床单。每一次微弱的移动都牵扯着全身剧痛,尤其是左肩那个被彻底掏空又被强行缝合的位置,撕裂的闷响似乎隔着皮肉也能听见。肺部依旧如同塞满了浸透冰水的钢丝绒,每一次抽吸都带着撕裂的哨音和浓重的铁锈味。
他艰难地侧过头。床边椅子上,李卫枯槁的身体蜷缩在那里,身上缠满了新换的绷带,脸上添了几道新鲜的擦痕,沾着凝固的褐色血污。他双目紧闭,胸口微微起伏,但即使在昏睡中,那只完好的右手也死死护在胸前——那里空无一物。父亲那把沾满血污的红木算盘……碎了。
冰窟崩塌的轰鸣。怪物恐怖的嘶吼。队员们浴血的呐喊。李卫最后那声破锣般的、带着血泪的指引……所有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濒临破碎的神经上!他活下来了?代价是什么?
病房门被无声推开。
秦卫国走了进来。墨绿色的军装依旧笔挺,但领口敞开,颈侧伤口覆盖着厚厚的纱布,边缘渗着深褐色的药渍。半边脖颈活动明显受限。他看到林小山睁开的眼睛,脚步微顿,随即平静地走到床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睛,如同被寒冰淬炼了千万次,透着一种近乎非人的锐利与凝重。
“醒了?”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林小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肺部如同破风箱嘶鸣,说不出话,只能用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秦卫国脖子上的纱布。那条用命换来的通道……到底通向怎样的地狱?李卫怎么样了?其他人呢?
“李卫需要静养。皮肉伤,但毒未清干净。”秦卫国仿佛看穿他的疑问,目光扫过昏睡的李卫,“其他人……”他微微停顿,声音平稳得如同冰面,“张海强(队员),腰椎粉碎性骨折。王雷(队员),颅脑损伤深度昏迷,靠机器维持。我们……付出了代价。” 代价。两个字砸在地面,重若千钧。
林小山完好的右手死死抠住床单,指甲几乎要嵌进棉布纤维里。巨大的悲恸和冰冷的无力感如同两条毒蛇在胸腔里撕咬。牺牲……永远比胜利更重。
“冰窟核心区……清理了部分。”秦卫国的声音低沉下去,“你‘看’到的那些东西……是人。或者说……曾经是。”他微微闭了闭眼,仿佛要驱散看到的景象,“苏联时期参与的死刑犯……被低温改造,作为人体温控载体,用于维持那些基因编辑毒草的核心代谢……‘钟’接手后……进行了更疯狂的共生实验。滨江制药厂地底那些毒草的活性,就来源于这些……‘燃料’。”
人体温控载体?基因毒草的“燃料”?!
巨大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林小山的血液!肺部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原来地底深处那恐怖的低温,那被根茎缠绕的人体轮廓……竟是用人的血肉和温度去喂养那些致命的毒物!张铁柱!那些工人!滨江几百万人脚下的土地!都被这样的邪恶浸透了?!
“那……怪物……”林小山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冬将军’零号原型机。”秦卫国眼中寒光一闪,“苏联遗留下的终极失败品。低温冻结了崩溃的细胞和植入的聚变电池,被‘钟’挖出来重启。脊柱第三节……是你的指引……救了所有人。它彻底爆了。只剩核心残骸。”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小山被层层纱布裹住的左肩,“你骨头里的东西……能量核心……也被高温烧穿了。毁了。”
烧穿了。毁了。
林小山心脏深处某个角落,仿佛随着这句话被狠狠剜走了一块,留下冰冷的、空荡荡的麻木。肩胛骨深处那片被强行填塞的麻木区域,此刻只剩下纯粹的、被撕碎的空洞感。父亲留给他的最后遗产,那把刻着粮库秘辛、成为他和‘钟’对抗唯一筹码的“钥匙”,和他千疮百孔的身体一样,彻底废了。
巨大的疲惫如同冰水淹没头顶。钥匙没了。他只剩下这具连抬手指都费力的残躯。滨江的地是洗不净了。仇……还怎么报?
就在这时。
病房外,隐约传来一阵压抑的、如同潮水涌动般的嘈杂声。是很多人。在楼下。
秦卫国走到窗边,微微掀起厚重的遮光窗帘一角。
窗外,军区总医院大楼下方。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洗得发白的工装,枯槁的面容,黧黑的双手。滨江制药三厂幸存的工人们!他们举着破纸板,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大字:
“厂子是我们的!命也是!”
“毒草要挖!债要还!”
“政府不为民做主,工人自己挺脊梁!”
沉默。没有激烈的口号。只有一双双熬红的、交织着悲愤和一种被彻底点燃后的决绝的眼睛。像一片沉默燃烧的黑色森林,散发着远比喧嚣更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力量。
张铁柱……那个倒在血泊中的佝偻身影……他那点卑微的、只想救女儿的火星……终究还是点燃了什么。
“工人的补偿金……”林小山嘶哑地问,每个字都带着血沫。
“宏泰切断了资金链。工作组‘协调’阻力太大。”秦卫国的声音带着冰冷的讽刺,“滨江市府昨晚发布公告,宣布成立‘滨江老工业区环境治理与民生保障联合工作专案组’。省里督办,‘特事特办’。”
特事特办?林小山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
“药厂地皮,收回储备。后续土地收益,优先偿还工人债务,支付环境治理费用,保障后续民生。宏泰?他们之前的‘捐赠’……被认定为无效投资。”秦卫国声音平稳,“至于‘钟’……瑞士那边毫无动静。阿尔忒弥斯之盾基金换了管理人,切割得更干净。FINmA的调查……结束了。结论:无不当操作。”
结束了?林小山心脏猛地一缩!肺部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愤怒如同火山喷发!工人用自己的血把盖子掀开了!政府被逼着承诺了!可‘钟’呢?瑞士的金库依旧闪着冰冷的光!张铁柱的血!那冰窟里如同燃料般被献祭的人命!就这么……算了?!
“呃啊——!”他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嘶吼!完好的右手死死攥住床单,指关节捏得惨白,鲜血从掌心渗出!一股巨大的、被愚弄的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在血脉中奔涌!可那无力的左手,那被掏空的肩胛骨,却在无比清晰地嘲笑着他的愤怒!
钥匙没了。他拿什么撕开那龟壳?!
秦卫国放下窗帘,转过身。巨大的身影在窗户透进的、被窗帘过滤后的微光中投下沉重的阴影。他看着病床上那个因愤怒和无力而浑身颤抖、却如同折断了所有利爪和獠牙的困兽般的青年。
“那把算盘碎了。钥匙废了。”秦卫国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针,精准地钉入林小山濒临破碎的意识,“可你砸在宏泰办公室桌子上的账,算清了一半。你逼着政府写下的承诺,是另一半。”他微微停顿,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现在,问题来了——”
他一步跨到床边,俯下身,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山岳般压下:
“工人讨债,天经地义。可这债,怎么讨?靠政府?上面博弈复杂,一个‘特事特办’,里面多少变数?靠暴力?以血还血?那是张铁柱,下一个是谁?”
“滨江的地挖开了,毒露出来了。可毒根……是‘钟’。他在瑞士的金库,工人手里的铁锹,铲不进去!政府的红头文件,盖不到瑞士的土地上!”
“钥匙碎了,但盖子掀开了。底下漏出来的光,照不到瑞士的金库,却能照在滨江几百万人的眼睛里!”
他直起身,目光穿透天花板,投向不可知的远方:
“工人的拳头是锤子!可锤子要砸对地方!砸地皮没用!砸金库……够不着!但……砸人心呢?”他目光猛地垂下,如同两柄淬火的冰刀,牢牢钉在林小山那张惨白如纸、却燃烧着近乎毁灭火焰的脸上:
“林小山!那把算盘烧穿了你爹的命,烧废了你的身子骨!可算盘珠子烧穿后……剩下的灰里,是不是该跳出点别的玩意儿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算珠子只能算死账!算不开活路!你得站起来!用你这把算盘烧出来的命!去告诉他们!这滨江的天,光靠红头文件和工棚里的眼泪撑不起来!更靠不了瑞士银行的密码!这把锤子砸下去要见响!要砸出一个能盯死滨江、也够向‘钟’讨债的‘账房’!他们欠下的血债,得有人一笔一笔刻在滨江的骨头缝里!让‘钟’的金库门口,永远悬着滨江几百万双盯着算盘的眼睛!”
他的手指,沾着颈侧尚未干涸的血迹,重重地、如同烙铁般点在自己心口:
“这把锤子,砸的不再是棺材钉子!砸的是人心!人心烧起来……就是烧向瑞士的火种!”
人心?火种?
林小山如同被无形的雷电击中!巨大的震撼让他残破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视野彻底被泪水模糊!钥匙废了,珠子烧成了灰,可父亲守着粮库的清白,张铁柱用命护着的女儿的希望,工人们沉默举起的手臂……这些算盘珠子拨不出来的活账,难道只能变成政府文书上冰冷的数字?!
一股冰冷的、被剧痛和绝望反复淬炼过的意志,如同深埋冻土的古莲种子,在灰烬深处,顽强地顶开坚硬的岩石,探出了第一丝……灼热**的嫩芽!他完好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颤抖着,不是因为剧痛,而是一种近乎新生的、沉重的力量,指向自己空洞的左肩。
那里,再无冰冷的异物搏动。只有被缝合的伤口下,奔流着不再依赖于“算盘珠”的、滚烫的、属于林小山的愤怒与不甘的血。
“灰里……没有算珠……”他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却带着一种崭新质地的音节,每一个字都砸在凝滞的空气中。
“有……烧不完的……人心。”
病床旁。
始终昏睡的李卫,布满老茧的手指,在被子下……猛地、极其轻微地……
弹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