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的雪停了。天空是洗过的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互助坊工棚的铁皮顶棚上,积雪融化,汇成冰冷的水线,顺着锈蚀的檐沟滴滴答答砸在冻硬的地面,声音单调沉闷,像丧钟的余韵。
工棚里没了焊枪的嘶鸣,没了钢架碰撞的铿锵。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劣质烟草、汗酸和某种更深沉压抑的气息。几十号汉子或蹲或坐,没人说话。角落里,老周佝偻着背,对着火炉里将熄未熄的炭火发呆,手里攥着半截烧黑的木棍,无意识地在积满灰烬的地上划拉着。他面前摊着几张沾着油污的纸——是秦卫国的副官昨天送来的。
一份是盖着鲜红印章的《滨江制药三厂旧址污染治理工程部队接管令》。另一份是《工人安置补偿金发放细则及监督小组名单》。最后一份,是林小山的死亡证明复印件。白纸黑字,冰冷刺眼。
“小山……没了。”李卫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打破了死寂。他蹲在老周旁边,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想碰碰那份死亡证明,又缩了回来,最终只是狠狠搓了把脸,搓下一手混着油污的湿痕。“秦将军……把人带回来了。在军区总院……太平间。”
没人应声。只有炭火偶尔爆出一点微弱的火星,映亮几张麻木而沟壑纵横的脸。王猛抱着胳膊靠在冰冷的钢柱上,铁塔般的身躯绷得像块石头,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上的肌肉一跳一跳。角落里,张小雨蜷缩在铺着厚褥子的简易床上,盖着好几层旧棉被,依旧冷得瑟瑟发抖。她烧得厉害,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浑浊的眼睛半睁着,茫然地望着工棚顶棚漏下的天光。老何叔佝偻着坐在她床边的小马扎上,布满老人斑的手端着一碗温热的米汤,勺子递到嘴边,她却只是无力地摇头。
“钱……”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钳工,声音嘶哑地挤出个字,打破了凝滞的空气,“……真能发下来?”
“细则上写了。”李卫拿起那份补偿金细则,纸张在他粗糙的手指间哗啦作响,“工作组监督,银行直发。伤残、重病的……优先。”他目光扫过张小雨烧得通红的脸,喉咙哽了一下,“小雨的医药费……上面特批了专项。”
“特批?”王猛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小山拿命换的!是他爹!是张叔!是那四十七个被冻在冰窟窿里的活人!换来的!”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恨意,“现在发钱了?发钱了就完了?!‘钟’呢?!宏泰背后那帮王八蛋呢?!马思远抓了!然后呢?!秦将军一句话就把我们打发了?!”
工棚里死寂无声。只有王猛粗重的喘息和炭火微弱的噼啪。
“王猛!”李卫厉声喝止,眼神带着警告,“别胡说!”
“我胡说?!”王猛猛地站直身体,巨大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滨江的地毒是挖了!可挖出来的毒泥毒水往哪堆?!埋不埋得干净?!工人的钱是发了!可发完了呢?!厂子没了!地皮归了政府!我们这些人怎么办?!靠这点钱坐吃等死?!还是去给新来的资本家当牛做马?!”
他几步冲到工棚中央那片巨大的“工源互助坊民主管理公开栏”前!透明亚克力板后面,那枚冰蓝色的芯片依旧静静躺着,中心一点微弱的红光,如同垂死的心脏,在昏暗的光线下,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看见没?!”王猛沾满油污的拳头狠狠砸在亚克力板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他指着那点红光,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十六天!就剩十六天了!小山用命换来的东西!就他妈躺在这儿!等着化成灰!‘钟’还在瑞士的金库里吃香喝辣!滨江的天就他妈晴了?!我不信!”
巨大的悲愤如同实质的浪潮,冲击着工棚里每一个沉默的胸膛。压抑的呜咽声在角落里响起。老周佝偻的背脊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滚下两行滚烫的泪,砸在冰冷的灰烬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猛子……”老周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猛,“你……想干啥?”
王猛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扫过一张张或悲愤、或麻木、或绝望的脸:“干啥?小山没了!可咱互助坊的牌子还在!咱的账本还在!咱的力气还在!”他猛地指向工棚外那片被白雪覆盖、正被穿着迷彩服的工程兵用大型机械破开的制药厂废墟,“地毒他们在挖!可挖出来的东西是啥?!有没有毒?!毒有多深?!咱不能光看着!咱得自己知道!”
他几步冲到角落里堆放工具的地方,抓起一把沉重的撬棍,又捡起几个空玻璃瓶和一卷封口胶带:“愿意跟我去的!拿上家伙!去挖出来的毒泥坑边上!取点样!咱自己找人验!验给全滨江的人看!看看这地底下埋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看看小山和那些被冻死的兄弟!值不值!”
短暂的死寂。
“我去!”一个年轻焊工猛地站起来,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神却烧着火。
“算我一个!”
“妈的!干!”
“走!”
压抑的火山瞬间喷发!几十条汉子如同沉默的洪流,抓起手边的铁锹、撬棍、空瓶子,沉默而迅速地涌出工棚!寒风卷着残雪扑面而来,却浇不灭眼中燃烧的火焰。
李卫看着瞬间空了大半的工棚,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坐回火炉边。他看着老周佝偻的背影,声音带着疲惫:“老周……拦不住啊……”
老周没说话。他布满老茧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伸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摸索着,掏出一个用厚油纸仔细包裹、再用细麻绳紧紧捆扎的小包。他一层层解开油纸,露出里面——是那片闪烁着微弱红光的冰蓝芯片。芯片旁边,还有一枚边缘磨损、沾着暗褐色污渍的……老式红木算盘珠。
那是林小山父亲林富民的算盘上,最大的一颗顶珠。林小山一直贴身藏着,最后时刻,老周从他冰冷的指缝里抠了出来。
老周枯树皮般的手指,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过那颗冰冷的算盘珠,又缓缓按在那片搏动着红光的芯片上。冰与火,死寂与倒计时,在他指尖交汇。
“拦不住……”老周浑浊的眼底,那点被灰烬掩埋的火星,似乎被指尖的冰冷和红光重新点燃,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就不拦。”
他猛地站起身!佝偻的腰背似乎挺直了一瞬!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李卫:“老李!账本!工人名册!所有跟宏泰、跟药厂、跟粮库有关的纸片子!全给我翻出来!”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秦将军钉死了马思远!钉不死‘钟’!咱钉不死‘钟’!可咱能钉死滨江这块地!钉死他们吸过的血!吃过的肉!”
他沾着油污的手指,狠狠点向工棚外那片正被风雪和铁锹搅动的废墟:
“猛子他们去取毒样!咱就把这些年!宏泰怎么吞的厂子!怎么欠的工钱!怎么往地底下埋的毒!一笔一笔!全他妈刻在账本上!刻在滨江老百姓的眼珠子里!”他抓起地上那根烧黑的木棍,在灰烬里狠狠写下两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大字:
血债!
“秦将军要动‘钟’!光靠瑞士那点证据不够!”老周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钉,一字一句砸在地上,“他得靠滨江!靠咱几万工人按了手印的血书!靠这满地挖出来的毒!靠咱一笔一笔算出来的账!小山烧了自个儿!点着了这把火!咱不能让这火……灭了!”
李卫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看着老周眼中那团近乎疯狂的火焰,又看了看角落里烧得人事不省的张小雨,最终一咬牙,猛地站起来:“好!干他娘的!我这就去搬箱子!”
风雪呼啸的废墟上。
王猛和几十个工人沉默地围着巨大的深坑。坑底是翻涌的、散发着刺鼻恶臭的黑褐色污泥。穿着迷彩服的工程兵在远处操作机械,警戒线拉得很远。王猛不顾阻拦,用撬棍挂着绳子,将几个空玻璃瓶缓缓沉入粘稠的毒泥中。污泥被灌入瓶中,封好。每一个瓶子,都像一枚沉默的炸弹。
工棚里。
老周和李卫将一摞摞泛黄、卷边、沾着油渍和汗渍的旧账本、工资单、抗议书、甚至手写的血泪控诉,铺满了冰冷的地面。老周佝偻着腰,戴着老花镜,布满裂口的手指颤抖着,却异常精准地在账册上勾画、标注。李卫拿着笔,在一份新的、巨大的联名请愿书上,工工整整地写下第一个名字:林小山。后面跟着:林富民。张铁柱。然后是王猛、李卫、老周……一个接一个沾着印泥的鲜红手印,如同泣血的花,在粗糙的纸面上次第绽放。
军区总院。高级病房。
秦卫国站在窗边,墨绿色的军装衬得他背影如同山岳。窗外是铅灰色的城市轮廓。他手里捏着一份刚送来的加密简报,目光沉凝。
简报内容:国际刑警组织对“阿尔忒弥斯之盾”信托基金的调查遭遇强大阻力。瑞士方面以“金融隐私保护”为由,拒绝提供核心账目。“钟先生”行踪成谜。简报末尾附着一张放大的卫星图片——瑞士阿尔卑斯山深处,一栋被厚重防爆门和激光警戒网封锁的、如同嵌在山体中的堡垒般的建筑。代号:“金库”。
他缓缓转过身。病床上,张小雨依旧昏迷,高烧未退,脸色灰败。护士刚刚换完点滴。
“将军,”副官低声汇报,“工人那边……动静很大。王猛带人去取了污染土样,说是要自己找机构检测。老周和李卫在工棚里整理所有能搜集到的宏泰和药厂罪证,准备联名上书……”
秦卫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到病床边,目光落在张小雨枯瘦的手腕上。那里,一片青紫的皮下,隐约可见一个极其微小的、愈合不久的针孔痕迹。不是治疗留下的。
他沉默地拿起床头柜上那个老旧的、印着褪色卡通兔子的书包——张铁柱留给女儿唯一的遗物。书包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磨损的纸条露了出来。上面是张铁柱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几个模糊的日期、代号和一笔数额巨大的、流向不明的“实验材料款”。
“滨江……”秦卫国低沉的声音在病房里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是棋盘,也是战场。林小山掀了盖子。火,烧起来了。”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副官,“告诉老周他们,证据,要扎实。土样,送军区直属环境监测中心,用最高标准检测,报告公开。”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仿佛穿透了遥远的距离,落在那座深藏在阿尔卑斯山腹地的冰冷“金库”上。
“至于‘钟’……”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火既然点着了,就不会只烧一片柴。通知‘磐石’,启动‘熔炉’计划。目标:瑞士。”
副官肃然领命,快步离去。
秦卫国走到窗边,看着铅灰色的城市。远处,滨江制药厂旧址的方向,大型机械的轰鸣隐约传来,如同沉闷的雷声。更远处,工棚区上空,似乎有新的烟尘升起。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一枚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幽蓝色金属光泽的菱形芯片,静静地躺着。中心那点微弱的红光,如同风中残烛,依旧在……固执地搏动。
倒计时:
15天。
风雪过后的滨江码头,寒风依旧刺骨。浑浊的江水拍打着锈迹斑斑的船体,发出沉闷的呜咽。一艘挂着外籍旗帜的中型货轮缓缓靠岸。跳板放下,几个穿着考究羊绒大衣、提着精致公文包的男人走下船。为首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面容儒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他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温和而得体的微笑,目光却如同精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扫过码头略显萧索的景象,最后落在远处那片被警戒线围起、正被大型机械破拆的制药厂废墟上。
他身后,一个助理模样的年轻人快步上前,低声用流利的英语汇报:“威廉先生,宏泰资本破产清算资产包初步评估已完成。核心资产是滨江制药厂旧址及周边地块,但……污染治理成本极高,潜在风险巨大。另外,那个叫‘工源互助坊’的工人组织,似乎……有些麻烦。”
被称为威廉先生的男人微微颔首,脸上笑容不变,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风险?资本最擅长的,不就是把风险……转化为利润么?”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码头远处隐约可见的工棚轮廓,“至于那些工人……告诉清算组,优先接触互助坊的核心成员。尤其是……那个姓李的老会计,和那个叫王猛的工人头儿。收购,要快。要……干净。”
他迈步向前,锃亮的皮鞋踩在潮湿冰冷的码头地面上,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寒风卷起他大衣的下摆,露出袖口内侧一个极其微小、用铂金丝绣成的、如同两个相互咬合锐角三角形的——金字塔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