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的春光,一日浓似一日。桃李争艳过了,牡丹芍药便接踵登场,姚黄魏紫,开得泼泼洒洒,将亭台楼阁都染上了浓丽的色彩。暖风熏得游人醉,连空气中都浮动着慵懒的甜香。然而这富贵堆叠的春色,于潇湘馆的林黛玉而言,却始终隔着一层。她依旧偏爱馆外那几竿翠竹的清影,爱听风过竹梢的沙沙低语,爱那份洗尽铅华、遗世独立的孤清。
不过,这孤清里,近来却悄然渗入了几分不同以往的鲜活气息。源头,自然是听雨轩那位天不怕地不怕、行事混不吝的主儿。
自那日“翻窗探病”后,贾瑛便彻底将“翻墙越户”视作了家常便饭。荣禧堂的禁令?那是什么?能吃吗?他贾瑛想去的地方,几道矮墙、几个巡夜婆子就能拦住?笑话!
于是,潇湘馆的清晨,便常常被某个不速之客搅扰。
这日天刚蒙蒙亮,紫鹃正伺候黛玉起身。黛玉穿着素白的寝衣,乌发如瀑,睡眼惺忪,正由紫鹃替她梳理长发。窗外竹影摇曳,晨光熹微,一片静谧。
忽地,窗棂又是几声熟悉的、带着点节奏的“笃笃”轻响。
紫鹃手一顿,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自家姑娘。黛玉原本迷蒙的眸子瞬间清亮了几分,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却又迅速板起脸,对着窗外轻哼一声:“扰人清梦的梁上君子,又来作甚?”
话音刚落,窗子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外面推开。贾瑛那张带着晨露般清爽笑意的脸探了进来,额角还沾着几片竹叶碎屑。
“哟!林妹妹起得够早啊!”他笑嘻嘻地,动作利落地翻身而入,落地无声,一身玄色劲装衬得身姿挺拔如松。“小爷我掐指一算,今日风和日丽,正宜强身健体!特来督促林妹妹练功!”他晃了晃手中那本《八段锦》图谱。
黛玉瞥了他一眼,故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紫鹃递上的温水,才悠悠道:“三哥哥这‘掐指一算’的本事,怕不是跟天桥底下说书的学的?算得准不准且不说,这扰人清静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她眼波流转,带着惯有的伶俐刻薄,“莫不是自己睡醒了无聊,便来寻我的晦气?”
“嘿!小没良心的!”贾瑛大步走到她面前,作势要去捏她的脸,被黛玉灵巧地偏头躲过。他也不恼,将那图谱“啪”地拍在梳妆台上,“少废话!赶紧梳洗!神医我亲自监督,包管你练成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林妹妹!”
“呸!”黛玉啐道,“谁要力拔山兮!你当我是扛大包的婆子不成?练这个就够古怪的了!”话虽如此,她倒也没再抗拒。待梳洗完毕,换了身利落的浅碧色窄袖练功服(贾瑛不知从哪弄来的),便被贾瑛半推半就地拉到了潇湘馆后的小小庭院里。
晨光正好,透过稀疏的竹叶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清冽,带着泥土和竹叶的芬芳。
“来!站好!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对,就这样!”贾瑛煞有介事地拿着图谱,站在黛玉面前,充当起了“严师”。他先示范了一个“双手托天理三焦”,动作大开大合,舒展流畅,竟真有几分行云流水的架势。
“吸气——手慢慢举起来,掌心向上,想象托着一片青天!对!眼神跟着手走!要有气势!”贾瑛一边示范,一边指挥。
黛玉学着他的样子,努力伸展手臂。她身量纤细,动作虽不如贾瑛那般刚劲有力,却自有一股柔韧轻盈的美感。只是那努力绷着小脸、一本正经的模样,落在贾瑛眼里,可爱得紧。
“噗……”贾瑛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黛玉立刻停下动作,柳眉倒竖。
“没……没什么!”贾瑛赶紧憋住笑,指指图谱,“继续继续!下一个,‘左右开弓似射雕’!来,左腿弓步,左手在前做推弓状,右手在后做拉弦状!眼神要犀利!想象前面有只大雕!”
黛玉依言摆开架势,左手前推,右手后拉,努力做出“犀利”的眼神。可她那双含露目,平日里看人时或清冷或嗔怪或灵动,偏生这“犀利”怎么也学不像,反倒像只被惹恼了、努力瞪圆眼睛的小奶猫。
“哈哈哈哈哈!”贾瑛这次彻底忍不住了,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林妹妹!你这哪是射雕啊?你这分明是……是‘小奶猫怒瞪大老鼠’!哈哈哈!眼神再凶点!对!就这样!嗷呜!”他还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声猫叫。
“贾瑛!”黛玉又羞又恼,小脸涨得通红,也顾不得什么招式了,顺手抄起旁边一根细竹枝就朝贾瑛抽去,“让你笑!让你学猫叫!看我不打你这登徒子!”
“哎哟!女侠饶命!”贾瑛夸张地抱头鼠窜,绕着庭院里的石桌石凳转圈,一边躲一边继续逗她,“林女侠好身手!这招‘疯猫挠人’使得出神入化!小生佩服!佩服!”
“你还说!”黛玉追得更急,竹枝舞得呼呼生风,哪里还有半分病西施的柔弱?活脱脱一只炸了毛的小兽。紫鹃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想笑又不敢笑,只能一个劲儿地劝:“姑娘!仔细手酸!三爷!您别逗姑娘了!”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笑闹声惊飞了枝头早起的雀鸟。阳光洒在黛玉因追逐而泛红的脸颊上,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盛满了鲜活的怒意和……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纯粹的快乐。最终黛玉力气不支,扶着石桌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青丝黏在颊边,更添几分娇艳。
贾瑛见状,立刻收了玩笑,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油纸包好的东西递过去:“喏,跑累了吧?奖励你的!刚出炉的杏仁酪!还热乎着呢!”
黛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本想不接,可那诱人的杏仁甜香丝丝缕缕钻入鼻尖。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吃着。温热的、细腻滑嫩的杏仁酪入口即化,甜而不腻,瞬间抚平了方才的“怒火”。
“哼,算你还有点良心。”黛玉小声嘟囔了一句,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贾瑛看着她小口吃东西的乖巧模样,心头软得一塌糊涂,也挨着她在石凳上坐下,拿起图谱,指着下一个动作“摇头摆尾去心火”,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个动作可厉害了!专门治你这爱生气、爱掉金豆子的毛病!来,跟我学!腰扭起来!屁股……呃,是尾巴!尾巴摆起来!”
“噗——!”黛玉刚吃进去的杏仁酪差点喷出来,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笑了出来,“贾瑛!你这人……你这人真是……粗鄙不堪!什么屁股尾巴的!难听死了!我不练了!”她将图谱往贾瑛怀里一塞,作势就要起身。
“别呀!”贾瑛连忙拉住她的衣袖,脸上堆满谄媚的笑,“我错了我错了!是‘腰胯’!腰胯摆动!优雅!优雅懂不懂?你看我!”他站起身,努力做出一个自以为优雅的“摇头摆尾”动作,那姿势,活像一只喝醉了酒、找不到平衡的胖企鹅。
黛玉看着他这滑稽的模样,再也绷不住,伏在石桌上,肩膀一耸一耸,笑得喘不过气来。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在清晨的庭院里回荡,惊得竹梢的露珠都簌簌落下。紫鹃也终于忍不住,捂着嘴低低地笑起来。
晨练,就在这插科打诨、鸡飞狗跳的笑闹中,歪歪扭扭地进行着。贾瑛的“严师”形象彻底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不靠谱、却总能将黛玉逗得开怀大笑的“损友”。黛玉嘴上嫌弃动作古怪,嫌弃他言语粗鄙,身体却诚实地一天天坚持下来。渐渐地,那套八段锦的动作竟也学得有模有样,气息也绵长了些许,苍白的小脸上,那抹健康的红晕停留的时间,似乎也越来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