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花厅里,灯火煌煌,亮得几乎有些刺眼。
红烛高烧,映着描金绘彩的梁柱,也映着席间一张张言笑晏晏的脸。丫鬟们穿着簇新的水绿比甲,端着描金漆盘,穿梭如织,将一道道珍馐玉馔流水般捧上桌。碗碟相碰,发出清脆细碎的声响,混在鼎沸的人声里,竟也显出几分热闹下的仓促来。空气里浮动着酒菜的油腻香气、脂粉的甜腻,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奉承话,黏糊糊地裹着人,让人透不过气。
“老太太今儿个精神头可真好,瞧着比我们年轻人还硬朗呢!”王夫人端着温婉得体的笑,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上首的贾母听见。
贾母倚着金线蟒引枕,满面红光,显然心情极佳,闻言哈哈一笑,指着满桌的菜:“都是托你们的福,我这老婆子才能享这清福。快尝尝,这是宫里赏下来的火腿炖肘子,味儿正!”
下首的薛姨妈立刻接上,嗓门带着一种刻意的洪亮:“哎哟哟,这可真是托了老太太的洪福,我们才有这口福!宝丫头,快,再给老太太布点那个清蒸的鲥鱼,最是滋补!”
薛宝钗应声而起,动作娴雅得无可挑剔。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缠枝莲纹的妆花褙子,衬得肌肤胜雪,丰泽莹润。她轻移莲步,走到贾母身边,执起银箸,稳稳夹起一块雪白的鱼肉,小心剔去细刺,这才放入贾母面前的缠枝莲纹小碟里,声音温软如蜜:“老太太请用,仔细刺。”
“好,好孩子!”贾母满意地点头,看向薛宝钗的眼神满是慈爱。
另一边,贾宝玉早就坐不住了。他穿了件大红金蟒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整个人像一团跳跃的火焰。他嫌席上拘束,早已溜到下面姐妹们的席上,正挨着探春、惜春坐了。此刻,他正眉飞色舞地比划着:“……那戏文里唱的才叫好!‘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他捏着嗓子,学着旦角的腔调,倒也有几分模样。
探春拍手笑:“二哥哥学得真像!”
惜春也抿着嘴笑。
宝玉越发得意,目光一转,落到挨着探春坐的宝钗身上,眼睛亮晶晶的:“宝姐姐,你说是不是?那杜丽娘的情,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凑得近了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亲昵。
薛宝钗脸上飞起淡淡的红晕,却不躲闪,只含笑嗔了他一眼:“又胡说,快坐好,仔细碰翻了汤。”那语气里,三分责怪倒有七分纵容。
林黛玉就坐在薛宝钗的斜对面。她今日穿了件浅青色素缎交领长袄,外罩月白绣折枝梅花的比甲,素净得与满堂的锦绣辉煌格格不入。她看着宝玉凑在宝钗身边说笑,看着宝钗脸上那恰到好处的羞红,看着满桌的人言笑晏晏,互相吹捧,只觉得那些笑声、那些话语,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琉璃罩子传进来,模糊、扭曲,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虚假。
她手中的银箸无意识地拨弄着面前碟子里一块晶莹的虾仁,却半点胃口也无。那些奉承老太太的话,那些夸赞菜肴的话,那些围绕着刚回府的贾瑛却言不由衷的试探……一句句,都像是细密的针,扎在心上,不很痛,却密密麻麻地难受。特别是看到宝玉在宝钗身边那副快活样子,心底那股熟悉的、冰凉的孤寂感又涌了上来,沉甸甸地坠着心口。
这里的热闹是他们的,而她,终究是个“外四路的”客人。席间的喧闹仿佛潮水,一波波涌来,将她这叶孤舟推得离岸更远。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肺腑间似乎塞满了温热的棉絮。
“林丫头,怎么不动筷子?可是菜不合胃口?”王夫人温和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惯常的关切。
黛玉猛地回神,抬眼对上王夫人那双沉静的眼睛,那眼神深处似乎总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纱。她连忙挤出一点笑意,放下银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多谢舅母关心。只是……只是觉得有些气闷,想是昨儿夜里没睡安稳。”她微微蹙起眉尖,抬手轻轻按了按额角,那姿态天然带着一种不胜娇弱的韵致。
“哎哟,可别是又犯了头疾?”贾母立刻关切地看过来,“快,鸳鸯,把我那薄荷油给林姑娘拿来闻闻。”
“不用麻烦老太太,”黛玉站起身,动作轻缓,像怕惊扰了什么,“外头月色正好,我出去透透气,片刻就回。”她对着席上众人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正与宝钗低语的宝玉时,见他只是随意抬了抬眼,很快又沉浸在自己的说笑里,心头那点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了。她转身,纤细的身影穿过喧闹的厅堂,走向那片被灯火遗忘的、幽暗的庭院。
花厅的喧闹被厚重的门帘隔开,陡然跌落的声浪让耳朵里嗡嗡作响。夜风带着园中草木的清气扑面而来,一下子卷走了肺腑间淤积的浊热。林黛玉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庭院深深,月光如水银般泻地,在青石小径上流淌。假山怪石的轮廓在月色里显得嶙峋而沉默,远处亭台楼阁的飞檐,只留下几抹剪影,衬得头顶那片星空格外辽阔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