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内,熏香袅袅,金兽吐瑞。贾母歪在正中的罗汉榻上,背后靠着弹墨蟒引枕,鸳鸯跪坐在脚踏上轻轻捶腿。王夫人、邢夫人分坐左右下首的紫檀官帽椅上。薛姨妈带着宝钗坐在稍远些的绣墩上,笑容温煦。三春姐妹也都在座。宝玉腻在贾母身边,正拿着一碟子新进贡的蜜桔献殷勤。
黛玉坐在贾母榻边的绣墩上,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素绫袄裙,外罩月白绣折枝玉兰的比甲,通身素净,却越发衬得人如新荷。她手里捧着一盏清茶,眼睫低垂,看似安静,心思却有些飘远。自那日螃蟹宴后,贾瑛那混不吝的身影和那句“看见就看见了!能怎么样?”便时常在她脑海中盘桓,搅得她心绪不宁。此刻,她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扫向门口的方向。
门帘轻响,薛宝钗扶着莺儿的手,带着一个年轻女子款步走了进来。那女子穿着半新的藕荷色衫子,梳着简单的圆髻,插着一支素银簪子,低眉顺眼,身姿纤弱,如同风中的柳条。她一进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并非因她穿着多么华贵,而是那张脸——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肌肤胜雪,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子,尤其那双含烟笼雾般的眸子,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迷茫和挥之不去的哀愁,楚楚动人,我见犹怜。正是薛蟠强买来的丫头,香菱。
“给老太太请安,给太太、大太太、姨妈请安。”宝钗盈盈下拜,声音温婉。香菱也连忙跟着跪下磕头,动作有些生涩。
“快起来,快起来!”贾母笑着招手,目光落在香菱身上,带着几分惊艳和探究,“宝丫头,这就是蟠哥儿带回来的那个丫头?果然好齐整的模样!看着倒像个大家小姐出身。”
宝玉早已看得呆了。他手中的九连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也浑然不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香菱的脸,如同被摄去了魂魄,口中喃喃:“像……真像……像蓉儿媳妇刚来时的模样……”他想起秦可卿初入贾府时那惊为天人的风姿,眼前这女子虽气质截然不同,那份柔弱堪怜的美貌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黛玉的目光也落在了香菱身上。她心中暗叹,好一个标致人物,只是眉宇间那份化不开的哀愁,让人看着心疼。随即,她眼角的余光,状似不经意地、飞快地扫向门口——那人还没来?还是……
就在这时,门帘再次被掀起。贾瑛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玄色箭袖长袍,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惯常的混不吝笑容。他一进来,目光扫过满堂众人,最后落在了跪在地上的香菱身上。
黛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紧紧盯着贾瑛的脸,想从他细微的表情中捕捉一丝异样。
只见贾瑛的目光在香菱脸上停留了片刻。他的眼神……很专注!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混不吝的笑容也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盯着香菱,眼睛眨都没眨!
黛玉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一股陌生的、酸涩的滋味瞬间弥漫开来!他竟然……他竟然也看呆了?像宝玉一样?不!他的眼神比宝玉更专注,更深沉!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失落涌上心头,连带着指尖都微微发凉。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书卷,指节泛白,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翻涌的情绪,只觉得方才那点隐秘的期待,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贾瑛并未注意到黛玉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他此刻的心神,完全被眼前这个女子占据。香菱……甄英莲!那个在原着中命运多舛、被拐卖、被强占、最终被夏金桂折磨致死的薄命女子!那张酷似秦可卿、却更加纯净哀婉的脸,让他瞬间想起了那冰冷的判词:“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一股强烈的、想要改变这悲剧命运的冲动,如同烈火般在他胸中燃起!救她!必须救她!这念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注视下,贾瑛径直走到香菱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抬起头来。”
香菱身体微微一颤,怯生生地抬起头,那双含愁带怯的眸子,带着茫然和恐惧,看向眼前这个气势迫人、笑容却带着一丝温和的年轻公子。
贾瑛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尤其在她眉心的那颗胭脂记上停留了一瞬。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声音放得更加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本名可是叫甄英莲?”
此言一出,如同石破天惊!
香菱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贾瑛,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甄英莲……这个几乎要被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名字!这个承载着她所有幸福与苦难源头的名字!竟从这个陌生公子口中说了出来!巨大的震惊和汹涌的往事瞬间淹没了她,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瑛哥儿!”薛宝钗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胡说什么!她叫香菱!是我哥哥房里的丫头!什么甄英莲?莫要信口开河,吓着了她!”
王夫人也皱紧了眉头,捻着佛珠,声音冰冷:“三哥儿,休得无礼!薛家的事,岂容你一个外人置喙?还不退下!”
薛姨妈更是气得脸色发白,指着贾瑛:“你……你这孩子!怎么这般不知礼数!蟠儿这丫头买来时就叫香菱!哪来的什么甄……”
“外人?不知礼数?”贾瑛猛地转过身,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冽如刀的锋芒!他目光如电,直直刺向王夫人和薛宝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嘲讽的弧度:“二太太,薛姨妈,宝妹妹,你们急什么?我只是问个名字,又没说要把她抢走!怎么?薛家买个丫头,连她本名是什么都见不得光吗?还是说……这丫头的身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怕被人知晓?”
他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戳在薛家最心虚的地方!宝钗脸上的温婉彻底碎裂,只剩下惊怒交加!王夫人捻佛珠的手猛地攥紧!
贾瑛不再理会她们,重新看向哭得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的香菱,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强大力量:
“甄英莲,你父亲甄士隐,对我有再造之恩!当年若非甄老先生仗义援手,我早已饿死街头!你母亲封氏,日夜思念女儿,哭瞎了双眼!临终前将你幼时佩戴的长命锁交予我,托我务必寻你下落!”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巧玲珑的、刻着莲花的银质长命锁!
那长命锁一出,香菱如同被雷击中!她死死盯着那熟悉的锁片,尘封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爹爹!娘亲!元宵灯会!那恐怖的黑暗和分离……“哇——!”她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整个人瘫软在地,对着贾瑛的方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伸出手,泣不成声:“爹……娘……锁……我的锁……公子!公子救我!”
这凄厉的哭喊和那枚长命锁,如同最有力的证据,狠狠砸在众人面前!铁证如山!这丫头,根本不是薛蟠“买”来的,而是被拐子拐卖,强抢来的!
荣禧堂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香菱凄惨的身世震惊了!贾母脸上露出不忍和愤怒。宝玉更是呆若木鸡。三春姐妹眼中充满了同情。王夫人和薛姨妈脸色惨白如纸。薛宝钗身体微微摇晃,强自镇定,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秋水!”贾瑛一声断喝。
“在!”一直侍立在门外的秋水应声而入,身后还跟着两名眼神锐利的黑衣少年。
“带甄姑娘下去!好生安置!请个大夫给她瞧瞧!”贾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今日起,她是我听雨轩的客人!谁敢动她一根头发——”他目光如冰刀般扫过脸色铁青的薛宝钗和王夫人,一字一句,如同惊雷:
“——薛蟠有种,就让他亲自来找我贾瑛!”
“是!”秋水应道,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哭得几乎晕厥的香菱,和两名少年护卫着,迅速退出了这令人窒息的荣禧堂。
“贾瑛!你……你欺人太甚!”薛宝钗终于维持不住仪态,声音因愤怒而尖锐,“这是我薛家的人!你凭什么带走!还有王法吗?!”
“王法?”贾瑛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一步上前,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一把抓住香菱刚才瘫倒时滑落袖口的手臂,用力往上一撸!
一截纤细雪白的手腕暴露在空气中!上面赫然交错着几道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鞭痕和掐痕!触目惊心!
“薛宝钗!”贾瑛指着那伤痕,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狱,带着滔天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鄙夷,“你跟我谈王法?谈你薛家的人?!这就是你们薛家对待‘自己人’的方式?!这就是你那个好哥哥薛蟠的‘仁慈’?!要不要小爷我现在就去顺天府击鼓鸣冤,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这金陵一霸、皇商薛家的‘好家风’?!”
那刺目的伤痕,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薛宝钗脸上!也扇在薛姨妈和王夫人脸上!薛宝钗如遭重击,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由青转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副端庄贤淑的面具彻底粉碎,只剩下狼狈和怨毒!王夫人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贾瑛:“你……你……”
贾瑛松开手,嫌恶地甩了甩,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他环视一圈鸦雀无声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脸色苍白、眼神复杂的黛玉身上,朝她飞快地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混不吝的弧度,仿佛刚才那个煞气冲天的不是他。然后,他对着贾母随意拱了拱手:
“老太太,孙儿还有事,先告退了!这荣禧堂里……啧啧,味儿不对!”说完,他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留下满堂死寂和薛家母女摇摇欲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