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工作室的铁皮屋顶,像一首不规则的打击乐。祁安的手指在黏土表面游走,感受着材质细微的温度变化。他已经工作了三小时,完全沉浸在触觉世界中,直到阿尔法用鼻子轻推他的小腿。
\"怎么了?\"祁安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
门铃声穿透雨声传来。祁安皱眉,用手帕擦掉手上的黏土。谁会在这个天气来访?陈姨今天请假回老家了,他本应享受难得的独处时光。
阿尔法引导他走到门口。祁安打开门,潮湿的空气夹杂着雨水迎面扑来,还有一丝熟悉的雪松香水味。
\"宋总监?\"祁安不确定地问。
\"是我。\"宋喻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雨水的凉意,\"我可以进来吗?\"
祁安侧身让开:\"你没带伞?\"
\"带了。风太大。\"宋喻的脚步声比往常沉重,鞋子在地板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阿尔法凑近嗅了嗅,发出友好的呜咽声。
祁安从门边挂钩取下毛巾递过去:\"擦一擦。你的西装肯定毁了。\"
\"没关系。\"宋喻接过毛巾,却没有立即擦拭,\"我在附近开会,顺路来看看。\"
祁安嘴角微微上扬:\"连续第七天的'顺路'?\"
自从画廊见面后,宋喻每天都会以各种理由出现在工作室,但从不提合作的事。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偶尔询问创作理念,或者帮祁安递工具。这种不施加压力的陪伴让祁安逐渐放下了戒备。
\"今天在做什么?\"宋喻问,毛巾擦过头发的声音窸窣作响。
\"新系列的草模。\"祁安转身向工作区走去,不需要引导,他对工作室的每一寸都了如指掌,\"尝试将建筑结构转化为纯触觉体验。\"
宋喻跟在他身后,脚步在地板上留下明显的水痕。祁安能听到他轻微的皱眉声——这个完美主义者一定在为自己的失态懊恼。
\"我可以看看吗?\"宋喻问。
\"你明知道我不介意别人'看'我的作品。\"祁安指向工作台,\"但今天你可以触摸。这是半干的黏土,能保持指纹痕迹。\"
宋喻的手小心地触碰雕塑表面,祁安通过声音就能判断他的动作——食指先试探性接触,然后是整个手掌的覆盖。这种触摸方式带着建筑师特有的精确,像是在测量角度。
\"这是...某种螺旋结构?\"宋喻的声音透着惊讶。
\"双螺旋。\"祁安点头,\"灵感来自dNA和巴别塔的融合。我想创造一种能同时表达生物本质和人类野心的触觉语言。\"
宋喻的手指沿着螺旋纹路上升:\"这个转角处理得很巧妙,几乎感觉不到接缝。\"
\"几乎?\"祁安挑眉,\"那就是还不够好。\"
\"不,我是说...\"宋喻罕见地语塞,\"从专业角度,这已经...\"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屋顶传来不祥的噼啪声,紧接着是水流倾泻而下的声音。
\"该死!\"祁安迅速转身朝向声源,\"西北角的排水管又堵了!\"
雨水从天花板的一个角落喷涌而入,直接威胁到工作台旁的一排已完成的小型雕塑。祁安大步走去,却因为地面湿滑而踉跄了一下。
宋喻的反应比他更快。祁安听到西装外套被随意扔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宋喻急促的脚步声。
\"梯子在哪里?\"宋喻问,声音异常坚决。
\"储藏室,但...\"
没等祁安说完,宋喻已经冲了出去。阿尔法紧张地跟在后面,爪子在地板上打滑。祁安摸索着找到备用的塑料布,试图覆盖那些容易被水损坏的作品。
宋喻扛着梯子回来,迅速架在漏水的正下方。祁安听到他爬梯子的声音,然后是徒手疏通排水管的摩擦声。
\"有工具吗?扳手或者钳子?\"宋喻问,声音因为用力而紧绷。
\"右侧第二个抽屉。\"祁安回答,同时将最后一件雕塑移到安全区域。他能听到水流变小了,但屋顶仍在漏水。
宋喻从梯子上跳下来——这对注重仪态的他来说极不寻常——快速找到工具又爬了上去。金属碰撞声和宋喻的喘息声混合在一起,持续了几分钟。
突然,一声巨响,随后是水流畅通的声音。屋顶的漏水停止了,只剩下零星滴水。
\"暂时修好了。\"宋喻从梯子上下来,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成就感,\"但需要专业工人来彻底检查。\"
祁安站在原地,水滴从他的发梢滑落。他能感觉到整个工作室一片狼藉——地板上的水洼,被淋湿的素描纸,四处散落的工具。对于一个盲人来说,这种混乱比常人感受到的要强烈十倍。
\"你的作品没事。\"宋喻说,仿佛读懂了祁安的心思,\"我抢救了大部分。\"
祁安摇头:\"不是作品的问题。\"他指向自己的耳朵,\"我听到你的定制皮鞋泡在水里的声音。那双鞋至少值两万块吧?\"
宋喻突然笑出声来,这是祁安第一次听到他真正的笑声,不是社交场合那种克制的轻笑,而是发自肺腑的愉悦。
\"三万八。\"宋喻说,踩着水走向祁安,\"但值得。\"
祁安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曾经因为香槟塔被毁而几乎失控的男人,现在却站在水里笑得像个孩子。他伸手想触碰周围的情况,却被一个意想不到的景象拦住了——宋喻握住了他的手腕。
\"小心,地上有工具。\"宋喻的手温暖而潮湿,带着劳作后的粗糙感,\"我扶你去沙发那边。\"
祁安任由宋喻引导,阿尔法跟在身后。他能感觉到宋喻全身湿透,衬衫贴在身上,呼吸仍未完全平静。这个形象与初见时那个一丝不苟的画廊总监判若两人。
\"你需要换衣服。\"祁安说,当他们到达沙发区时,\"后面有间休息室,柜子里应该有...\"
\"先处理这里。\"宋喻松开祁安的手,祁安听到他跪在地上的声音,\"水不尽快清理会渗入地板。\"
接下来的半小时,祁安坐在沙发上,听着宋喻以一种近乎强迫症的效率清理工作室。拧干抹布的声音,水桶移动的声音,工具归位的声音——每一个动作都精确而有条理,却又透露出一种祁安从未在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的...放松?
\"你经常这样吗?\"祁安最终打破沉默。
\"哪样?\"
\"亲自动手修理东西。\"祁安指向屋顶,\"大多数画廊总监会叫工人来处理。\"
宋喻停下手中的动作:\"我父亲认为一个真正的绅士应该了解自己财产的每一个细节。从十岁起,我就被要求参与家里每项维修工作。\"
祁安挑眉:\"听起来不像宋国廷先生的作风。媒体总是把他描述为'从不弄脏手指的收藏家'。\"
\"公众形象和私人教育是两回事。\"宋喻的声音突然变得谨慎,祁安敏锐地察觉到话题触到了某个禁区。
雨继续下着,但已经变成了温和的背景音。祁安起身,准确地走向工作室角落的小冰箱。
\"我这里只有啤酒。\"他拿出两罐,\"不介意的话?\"
\"我以为你不喝酒。\"
\"我不喝香槟。\"祁安纠正道,\"那是给眼睛享用的。啤酒才是给手的慰藉。\"
宋喻接过啤酒,罐身冰凉的水珠滴在他的裤子上——那条已经湿透的、价值不菲的西裤。他拉开拉环的声音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格外清脆。
祁安也打开啤酒,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精温暖了他的喉咙,也缓解了某种莫名的紧张感。
\"所以,\"祁安转向宋喻的方向,\"这七天你每天都来,却从不提合作的事。今天又救了我的工作室。你到底想要什么,宋喻?\"
宋喻沉默了片刻,啤酒罐在他手中轻微变形:\"我想看你创作。\"
\"就这样?\"
\"就这样。\"宋喻的声音变得坚定,\"你的手法...很特别。不是学院派的路子,却有惊人的精确度。我想了解这种精确从何而来。\"
祁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啤酒罐:\"失明后,我的触觉神经似乎重新分配了资源。我能感觉到0.1毫米的差异,温度变化0.5度,材质密度的细微差别...就像我的手指变成了高精度扫描仪。\"
\"这不只是敏感度的问题。\"宋喻向前倾身,\"你的作品里有种独特的空间感,即使看不见,你塑造的负空间却比大多数视觉艺术家更精确。\"
祁安的表情变得复杂:\"因为我曾经看过。我知道空间应该是什么样子,只是现在用不同的方式去测量它。\"
\"就像莫奈在失明后画的睡莲,\"宋喻突然说,\"色彩不是来自眼前,而是来自记忆和感知。\"
祁安惊讶地放下啤酒:\"你知道莫奈晚年的事?\"
\"我是画廊总监,不是商人。\"宋喻的声音带着一丝祁安从未听过的热情,\"我学艺术史出身,只是因为家族生意才进入商业领域。\"
雨声渐小,黄昏的光线透过窗户,在潮湿的工作室里投下斑驳的影子。祁安转向窗户的方向,虽然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光线在脸上的温度变化。
\"你知道吗,\"祁安缓缓说道,\"失明后,我一度想放弃艺术。没有视觉反馈,我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创作的是什么。直到有一天,我闭着眼睛触摸祖父的一件雕塑,突然意识到——我'看到'的比睁眼时更多。\"
宋喻的呼吸变得轻微,仿佛害怕打断这一刻的魔力。
\"那件雕塑表面有细微的裂纹,\"祁安继续道,\"我通过指尖感受到了艺术家当时的犹豫和不安,那是眼睛永远无法察觉的情感痕迹。那一刻我明白了,艺术不是关于外表,而是关于真实。\"
\"所以对你来说,完美不是无瑕,而是真实?\"宋喻问。
\"完美是真实的无瑕表达。\"祁安纠正道,\"你的香槟塔很完美,但不够真实——没有人会在日常生活中那样摆放酒杯。我的作品可能不够规整,但每个凹凸都是诚实的。\"
宋喻沉默了很久。祁安能听到他手指轻轻敲击啤酒罐的声音,一种思考时的习惯。
\"我想尝试一件事。\"宋喻突然说。
\"什么?\"
\"闭上眼睛工作。\"宋喻的声音带着决心,\"我想体验你的创作过程。\"
祁安笑了:\"你确定?你那着名的洁癖可受不了黏土在指甲缝里的感觉。\"
\"我们可以从小块黏土开始。\"宋喻已经站起身,祁安听到他走向工作台的脚步声,\"如果你愿意指导的话。\"
祁安犹豫了片刻,最终放下啤酒,准确无误地走向宋喻所在的位置。阿尔法好奇地跟在他们身后。
\"好吧。\"祁安从材料架上取下一块新的黏土,分成两半,将其中一块递给宋喻,\"先别闭眼。跟着我的动作做。\"
宋喻接过黏土,手指因为期待而微微颤抖。祁安的手开始揉捏黏土,动作流畅而有力。宋喻模仿着他的动作,但明显更加僵硬。
\"太紧张了。\"祁安摇头,\"黏土能感受到你的情绪。放松,让它引导你。\"
宋喻深吸一口气,尝试放松手指。祁安的手继续动作,开始塑造一个简单的螺旋形状。宋喻跟随他的引导,两人的手偶尔碰触,黏土成为他们之间无声的语言。
\"现在,\"祁安轻声说,\"闭上眼睛。\"
宋喻犹豫了一瞬,然后照做了。黑暗瞬间笼罩了他,世界只剩下手中的黏土和祁安偶尔的指导声。奇怪的是,失去视觉后,触觉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感受到黏土最微妙的纹理变化,祁安手指的每一次触碰都像电流般清晰。
\"怎么样?\"祁安问,声音近在咫尺。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宋喻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困惑,\"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祁安轻笑:\"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宋喻继续闭眼塑造黏土,逐渐找到一种奇异的节奏感。没有视觉干扰,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触觉上,创造出一种纯粹的形式。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睁开眼睛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塑造出了一个与祁安作品惊人相似的小螺旋。
\"这...不可能。\"宋喻盯着自己的作品。
\"为什么不可能?\"祁安反问,\"你一直有这种能力,只是视觉让你过度依赖眼睛。\"
宋喻看向祁安,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祁安的眼睛在黄昏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琥珀色的透明感,若不是知道实情,很难相信它们看不见。
\"关于合作,\"祁安突然说,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我有个条件。\"
宋喻的心跳加速:\"什么条件?\"
\"我需要完全的艺术自由。\"祁安转向工作台,手指轻抚那件被雨水溅湿的大型雕塑,\"不设主题,不设期限,不设规模。你只负责告诉我哪些作品足够好,值得展出。\"
宋喻放下黏土,用湿巾仔细擦拭手指——那个一丝不苟的画廊总监又回来了,但已经有了微妙的不同。
\"成交。\"宋喻说,\"但我也有个条件。\"
祁安挑眉:\"什么?\"
\"让我定期来工作室。\"宋喻的声音恢复了商业化的冷静,但眼神却异常热烈,\"作为艺术顾问,我需要了解创作全过程。\"
祁安思考了片刻,突然伸手准确地拍在宋喻肩上——这个动作让两人都吃了一惊。
\"成交。\"祁安说,嘴角扬起一个真诚的微笑,\"但下次记得带换洗衣服,宋总监。我的地板受不了更多三万八的皮鞋了。\"
雨停了,工作室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金属气味。两个男人站在未完成的作品之间,各自带着不同形式的盲视,却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