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 年暮春,省政府会议室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扇叶上的油垢在阳光里泛着死鱼般的光,将 “为人民服务” 的标语切成碎块,斑驳地洒在李海山的中山装上。他胸前的塑料花补丁已经褪成惨白,第二颗空缺的纽扣位置别着根回形针,勾住了省工作组组长老周的的确良衬衫 —— 后者正举着电报眉头紧锁,电报纸上 “全球考察团增至三百批” 的字样被茶水渍染成了褐色,像极了机关食堂永远煮糊的咖喱。
“李同志,” 老周用铅笔敲了敲堆满桌面的接待报表,笔尖戳破了 “食材储备充足” 的谎言,“波兰的鲱鱼罐头把仓库地基都泡软了,苏联的黑面包长的绿毛比冬小麦还旺盛,你们这是搞自助餐还是开微生物实验室?” 窗外传来卡车轰鸣,是古巴代表团的朗姆酒桶又漏了,酒液顺着政府大院的青砖缝流淌,在 “深挖洞,广积粮” 的标语前聚成小水洼,倒映着李海山僵硬的笑脸。
工作组进驻的第一天,宴会厅后厨成了战场。赵师傅正用苏联的黑面包渣堵波兰鲱鱼罐头的胀罐裂口,面团混着酸臭的鱼汁,在他手上凝成暗灰色的胶状物,像极了 1962 年修补防洪堤的泥浆。“同志,” 他对着来检查卫生的工作组小王扬起沾满鱼鳞的手,“这叫‘无产阶级密封术’,比凡士林还结实!” 小王后退半步,撞上了堆成小山的古巴黑豆饭 —— 这些饭粒混着印度咖喱粉,已经发酵出沼气池般的气味,墙角的老鼠尝了一口,当场在瓷砖上画出个歪扭的 “死” 字。
最壮观的当属苏联食材区,二十车皮的黑面包和十吨香肠堆成了列宁墓般的纪念碑,香肠用红绸带扎成花束,挂着 “中苏友谊长存” 的木牌,却在春日的暖气里渗出油脂,在地面形成暗红的河。工作组的老张抱着统计册路过,脚底一滑,整个人摔进香肠堆,册子上的 “库存数量” 被油脂浸透,变成了模糊的血手印。“对不起!” 他狼狈地爬起来,嘴角还沾着香肠碎屑,“我这是用身体丈量友谊的厚度!”
省政府的紧急会议在傍晚召开,投影仪把食堂监控画面投在幕布上:陈永年正用波兰鲱鱼汁调配 “国际沙拉酱”,旁边摆着从动物园顺来的孔雀羽毛,准备插在古巴黑豆饭上,美其名曰 “加勒比丛林风情”;学徒小王对着非洲蝙蝠汤发呆,蒸笼里的翅膀还在扑棱,蒸汽把他的围裙熏成了咖喱色,上面 “节约粮食” 的字样早已辨认不清,像极了被炮火洗礼过的军旗。
“同志们,” 老周拍了拍面前的搪瓷缸,里面泡着从机关食堂顺来的木屑红烧肉,“现在不是搞行为艺术的时候!” 他的茶杯盖叮当响着,惊飞了停在 “食材安全报告” 上的苍蝇 —— 那报告里 “木屑蛋白质含量”“泔水微量元素” 等数据,都是陈永年用红笔在旧报表上改的。李海山张了张嘴,想解释 “国际泔水文化展” 的深远意义,却被厨房飘来的怪味呛得咳嗽,那味道混合了波兰鲱鱼的酸、印度咖喱的辣、古巴朗姆酒的烈,像极了当年批斗会上打翻的墨水瓶,在记忆里泛着苦涩。
后厨操作间里,赵师傅正和工作组的卫生监督员对峙。对方指着发霉的苏联黑面包:“这种程度的变质,按规定要销毁!” 赵师傅抹了把额头的汗,刀疤纵横的脸在灯光下像块发馊的豆干:“销毁?同志,这是‘历史发酵文物’,苏联老大哥说了,长毛的面包更有革命嚼劲!” 他突然看见陈永年抱着从博物馆借来的明代瓷碗路过,碗里装着蝙蝠汤和木薯泥的混合物,汤面上漂着半片孔雀羽毛,在蒸汽里泛着诡异的光,像极了《山海经》里的怪物。
省政府大楼的黑板报连夜更换,“热烈欢迎省工作组” 的标题下,画满了各国食物的简笔画 —— 苏联的黑面包被画成坦克,印度的咖喱粉堆成火箭,波兰的鲱鱼罐头变成了导弹,旁边配着陈永年的注解:“无产阶级美食军火库,随时准备支援世界革命!” 路过的王奶奶看着黑板报直摇头,手里的漏勺还滴着从货运场捡的鲱鱼碎,在砖地上画出歪扭的抗议符号。
深夜的食材仓库,马建军蹲在波兰鲱鱼罐头旁抽烟,火星子落在铁盒上,溅起细小的火花。“小马,” 赵师傅递来半块发霉的黑面包,“你说咱们是不是把下辈子的饭都吃完了?” 他指了指墙角的泔水桶,里面漂着白天接待剩下的 “国际融合菜”,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这个荒诞时代的墓志铭。远处传来陈永年的嚷嚷声,他正带着工作组参观 “泔水发酵池”,手电筒的光扫过池面,惊起一片油花,倒映着省政府大楼顶端的五角星,星星周围飘着几片褪色的塑料花,像极了他们摇摇欲坠的 “改革神话”。
省工作组的调查报告在凌晨出炉,老周对着 “建议停止接待” 的条款叹气,窗外的朗姆酒渍已经风干,在地面留下暗褐色的印记,像极了李海山胸前永远擦不掉的红烧肉渍。“老周,” 李海山突然推门进来,中山装后襟的裂口又撕开了三寸,露出打满补丁的跨栏背心,“省里不能不管啊,下个月还有美洲代表团带着火鸡来……” 话没说完,墙角的波兰鲱鱼罐头集体胀罐,“嘭嘭” 声像机关大院的旧锅炉,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老周看着李海山胸前的塑料花补丁,突然发现 “为人民服务” 的 “为” 字已经掉落,只剩下 “人民服务” 四个残字,像极了他们此刻的处境 —— 服务还在,为字已失。他摸出钢笔,在调查报告最后加了句:“建议向中央求援,否则恐成国际笑话。” 笔尖在纸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惊飞了停在 “闪光时刻” 标题上的飞蛾,那标题是陈永年用咖喱粉写的,此刻正被夜露浸湿,慢慢融化成一滩模糊的橘色,如同这场荒诞接待的最后一抹闪光,短暂而虚假。
厨房下水道传来 “咕嘟咕嘟” 的声响,不知是各国食物在发酵,还是历史在叹息。赵师傅把最后一点朗姆酒浇在蝙蝠汤里,蒸汽腾起的瞬间,他仿佛看见 1958 年的大食堂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同样的铝盆,同样的笑脸,同样的泔水桶在角落默默流淌。而此刻,老周正对着电报机发呆,手指悬在 “加急” 按钮上,最终还是按下了 —— 他知道,当美洲代表团的火鸡抵达时,这场由自助餐引发的荒诞剧,将彻底超出一省之力的掌控,而他们,只能在越来越浓的酸臭与笑声中,等待中央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