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淑娴的矛盾纠结中，十几天过去了。这一日，天空飞来几朵奇怪的云，多种颜色的光从白云的缝隙里透出来，非常美丽。那些云聚集在星月宫上面，不动也不散。空中不时传来一阵阵异香，闻之心旷神怡。淑娴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连日来的烦闷好了很多。
沙蓬神色严肃，说：“糟了，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松根，快去，找黑齿他们来。”
松根说：“可是——”
“快去！”淑娴从未见过这么严厉的沙蓬。说完，沙蓬坐在地上，施法。一阵风绕着沙蓬旋转，卷起地上的树叶往天空而去，越往上越风力越强。那些云被风吹动，往西边移动了一小段距离。
“这些云，代表什么坏事吗？”淑娴有些紧张。
“不是坏事，但不该现在发生。”
淑娴还没来得及细问，就有一群妖怪跑进来。花火和桃叶也跟进来。
沙蓬说：“快结阵，把你们的力量借给我。黑齿，你帮过我一次，应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花火说：“不行。”
沙蓬说：“这是我的决定，不是你的。”
“王后看到过你的预兆，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若是错过，你再也不能去往如意天。王后遗命，严禁任何妖帮助你拖延飞升。”
桃叶说：“祖母，你要是不走，就再也没有机会上如意天，和大家相会。”
松根说：“我们已经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你不用担心。
其他妖也在劝说沙蓬飞升。淑娴知道自己不能自私地要求沙蓬留下，但是她真的很害怕。齐道长回不来，沙蓬又走了。那还有谁能保护剩下的妖，保护她，保护她的孩子？
沙蓬也有些哽咽。“现在这种情形，我怎么能放心走？”
花火说：“十年前你不放心，现在还不放心，你永远都没有办法完全放心。走吧。若是你在如意天上能够显灵，就丢一道闪电下来，帮我们把胡四劈死。”
沙蓬露出一丝微笑，又叹了口气，然后，将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微微弯腰。“公主，你能替焰王解除我的效忠誓言吗？”
“好。”淑娴连忙答应，可是要怎么说呢？
花火抓着淑娴的手轻轻放在沙蓬头顶。“跟我念。”
“我，石中焰和纤云的女儿，在此解除你对我父母的效忠誓言。你随忠诚而来，载荣誉而去。现在，你自由了。”
沙蓬起身，“谁都不知道如意天上是什么情况，但我会竭尽全力，护佑你们。现在，我要和我的家人们单独待一会儿。”
最后，沙蓬走了，乘着七彩云。
“母亲有预见能力，那她有没有预见到，我现在要怎么做才是对的？”淑娴问花火。
“从怀上你开始，她就一直在拼命推算，怎样才能让你避开厄运。”
“结果呢？”
“她找不到任何一条能令你平安喜乐、一生幸福的路。未来的路可以有许多条，但只有两条主要路径。要么肩负起责任与痛苦，把心放在烈火上熬炼。要么率性而为，将心变成石头，与命运对赌，并准备好承受厄运。”
“具体来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王后就是这样告诉我的。选择哪条路，必须出自你自己的意愿。”
“我能不能选择杀死肚子里的孩子，然后自己跑回人界？”
“如果这真是你想要的，可以。”
丢下所有指望着她的妖，彻底卸掉所有累赘，听起来非常轻松容易，阻止她选择这条路的，是她自己。淑娴问：“各个争权的大妖，有没有决定好，谁来代替我父亲行使王权？”
“他们全都认为自己最适合。”
“如果我召集他们，提出由我来代理呢？”
“这里不是人界，王位没有继承这一说，你太弱了，没有大妖会认可你。现在你还能得到一些尊重，是因为你开启通道的特殊能力以及他们对你父亲的敬畏。”
“如果一直选不出来代理王，会怎样？”
“如果焰王一直不醒来，也不能选出代理，通天崖会回到黑暗时代，就像焰王统治通天崖之前。不，会更糟，那时候黄金海虽然奴役我们，起码还是有些规矩存在的。”
自从沙蓬飞升，星月宫的妖又少了一些，而周围藏在暗处跃跃欲试的妖又多了一些。这个时候出门是危险的，但淑娴仍然想去冰川，那里好像是最适合思考之处，冷清、孤独，没有任何其他生灵存在，除了冰川中的冻着的石中焰。
两条路，最大的差异在哪里？一是随心所欲，一是压抑本性、承担责任。如果我是完完全全的妖，我大概会选择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只跟随我的心，不考虑其它。如果我是真正的侯府大小姐，我会选择照顾家族家人，照顾跟随我的人，承担我的责任。可我不再是侯府小姐，也不算是完全的妖，我是到底谁？肚子里那个东西动了一下。
淑娴在冰川上点燃那块香，仅仅是点香的小火花，她还是能造出来的。没多久，胡四真的来了。
“青岚。”胡四的眼里全是欣喜和向往，就算没了一只手，他的样子依旧英俊潇洒。可惜，淑娴透过皮囊，看见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如果我和你结婚，你能不能让那些大妖承认我的权力地位，让他们遵守我的法令？”
胡四笑得更开心了。“你终于想明白了。我不能让他们承认你，但我能让他们接受我们的统治，我们俩一起。”
淑娴点头，她并没有真的认为，她能取得独立统治权。“我有条件。”
胡四牵起她的手，淑娴强忍着没有抽出来。“当然了，你肯定有条件。你和我真的很像，我们是天生一对。”
“第一，你发誓，不再追究任何追随我父母反抗你的妖。”
“好。我发誓，从此刻开始，不再追究任何叛逆曾经的罪，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第二，我和你的权力平等，你不能否决我的命令。”
“好。鉴于你对各种事务并不熟悉，这个我们商量着来。但我一定会尽量听你的。还有第三吗？”
淑娴还没想好其它条件，这两个条件应该够了吧，可是，他为什么答应得那么干脆？“我还没想好。”
胡四将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没关系，你慢慢想便是。”一阵火热的妖力从胡四的手那边传过来。淑娴吓得发抖，挣了一下，没挣脱。胡四说：“别紧张。你身体太凉了，我怕你冷。”
热量很快包裹了淑娴全身，并没有什么异常。淑娴略微放了心。虽然热量来自一个她憎恨的变态，但这温暖还是令她有些鼻酸。
胡四又说：“婚约的期限定终身如何，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不！一年。”一年是妖界婚约的最短期限。
“十年如何？一段长久的婚约有利于我们的同盟关系，也能让那些大妖对我们的联盟更有信心。”
“一年。”
“好吧，看来我还需要努力赢取你的心才行。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我尽快准备。”
“随便你。但是，我想要在七月初七结婚。”
“为什么一定要是那一天？而不是明天？”
“那天是人间的乞巧节，我喜欢那一天。”那天也是暮霞和周定的婚期。
七月初七。妖界一直阳光灿烂，没有黑夜，但仍然会有冷热，只是这冷热的没有什么规律。比如今天，就突然阵阵寒意逼人。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这些天淑娴比以前更加怕冷吧。
淑娴切入了暮霞的视界，现在，她已经不需要全神贯注做这件事。她的一半心神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花火正在给她梳头发。另外一半，就好像正看着眼前的一个屏幕，上面，乔韵兰在给暮霞梳头。暮霞的嫁衣，不是淑娴之前快绣完的那一件。而淑娴的嫁衣，是胡四不知怎么搞来的，妖界原本没有什么专门的嫁衣，只需要一套漂亮的衣裙就行了。这嫁衣如同人间的样式，红得刺眼，繁复的花鸟纹盘旋其上。暮霞去辞别各长辈亲友女眷，厅堂里女人们挤挤挨挨的。淑娴安静地坐着喝茶，星月宫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热闹。婚宴自然还是有的，而且从淑娴还没睡醒就已经开始了，毕竟这是庆祝通天崖暂时和平稳定的欢庆，很多妖真的有松了一口气的欢欣。不过，婚宴开在大花园里，离这里有不短的距离，那些喧嚣声传不过来。
暮霞在鞭炮声中坐上花轿，周定骑马跟在旁边。淑娴去到旁边一个小院，桃叶正在晒药材。
“准备好了吗？”淑娴问。
桃叶从架子上拿起一个枣子大小的黑色丸子。“只要捏碎，让他吸入这些粉末，他就能昏睡半天。但我觉得你的计划有问题，他要是屏住呼吸，一瞬间就能制服你。”
“所以我还让你准备了另外一样东西。”
桃叶慢慢地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小袋子，打开。“你对王后发过誓，一定会竭尽全力活下去。”
淑娴笑笑，“这个誓言的漏洞是，我死都死了，应该也就不会很在意是不是被雷劈了。”
桃叶合上小袋子。“你是个傻子吗？我们全都指着你，而你打算遇到困难一死了之？”
“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的，也许永远都不会用。我只是需要让自己知道，不论情况有多糟，我终究还能有最后一个选择。”
桃叶掏出一个红色丸子，只有一颗花生米那么大，放在淑娴掌中。“外面这一层无毒，咬开，立刻就死。”
父亲做的那根牙项链，上面的牙原本已经破碎了，花火找了一个擅长制作器具的妖补好，把那颗牙变成了一个中空的小容器，正好能放进去这颗药。装好药，淑娴把项链挂回脖子上。
暮霞的花轿后面跟着一担担嫁妆，上面全都贴着红色的喜字。出嫁的队伍要绕着蜀山县城走一圈，才到新郎家。周定离开花轿，先骑马回家。一阵乐声响起，提醒淑娴，她也该出门了。
院子里，一个奇怪的座椅正等着她。那座椅像是用天上的白云制成的，看起来软绵蓬松，底下却没有碰着地面，而是由一团火焰托起来。在座椅周围，一琴一瑟一箫一笙正自己奏乐。
淑娴问花火：“一般妖结婚都会用这样夸张的座椅吗？那火不会烧起来？”
“对此没有什么规定。不过，大家都会在婚礼炫耀妖术和法宝，这是常态。放心，胡四虽然卑鄙，也不会毁了这场婚礼。”
淑娴小心翼翼踩上脚踏，座椅没翻倒，火也没有烧起来。一坐下，座椅就好好地将她包裹起来，非常舒服，还很温暖。座椅缓缓升空，升到差不多淑娴肩膀的高度，慢慢向外飞去。还留在星月宫的大约二十几个妖排成两列，以花火和桃叶为首，盛装打扮，跟在淑娴后面，看着还是挺有气势的。他们和他们的家族是淑娴的责任，是她必须保护的人，不，妖。
那边，暮霞的花轿进入周定的宅子。
大花园占地大约十二三亩的样子，平常很空旷，此时却好像到处都是妖。淑娴坐直了些，座椅跟着她弹起，继续支撑着她的腰。她所到之处，所有妖都弯腰行礼，完全看不出来，哪些妖曾经是父母的手下、哪些妖是敌方。不时有烟花在天空爆开、鲜花在地上盛开，或是喷泉突然变成美酒、小鸟排队舞蹈、树木哼唱起深沉的歌。这些妖术炫技，就是各个妖给淑娴的贺礼。
前方，有一棵七宝树，树干粗壮，树冠的枝叶浓密，在两层楼那么高的地方展开，就像一把巨大的伞撑开，挡住了太阳。那棵树是三天前淑娴和胡四一起种下的种子长成的。他们一起种下的还有一颗种子。又近了一点，淑娴看到了。另一颗种子生出藤蔓，缠绕在树干上，藤蔓上开满各种颜色的小花。花香扑鼻。座椅飞到七宝树下，停住，慢慢下落，自动的演奏的各种乐器也停了。所有参加宴会的妖围在他们周围。
胡四左膝跪地，左手握拳触地。“青岚，以后，我就是你的家。”说完，才起身，将手伸给淑娴。
淑娴有些惊讶，没错，我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家。不，不，不能有一丝感动，他是个说谎成性的变态。周围响起一片惊讶声。淑娴莫名其妙，他们惊讶什么？胡四的做法不合礼仪吗？淑娴回头看向花火。
花火小声说：“他行了一个古礼，表示对你的尊重，愿意居于你之下。我们本来以为，他会等着你向他行礼。就好像上次——没事，继续。”
那边，暮霞盖着半透明的红盖头，走进周宅正堂。周定的父母都已经去世，只有两块牌位代表他们。司仪在招呼所有人各就各位，准备拜堂。
淑娴将右手搭在胡四的左手上，站起来。胡四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几步，贴近树干。胡四将淑娴的手放到树干上，再把他自己的手合在淑娴的手上面。
胡四说：“我愿娶青岚为妻，在一年的婚约期内，尊重她，支持她，照顾她，保护她，视她为我的至亲，我的另一半生命。以此为誓。”一条藤蔓从原来的藤蔓上长出来，缠住了他们两个的小臂。
“我愿——”淑娴说不出那句誓言。她流着泪，看着那边的暮霞和周定夫妻对拜。我本来应该在那里啊，那一场婚礼，才应该是我的。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声。
胡四的神色不明，眼睛里闪着危险之色。看见淑娴看他，他微微一笑，“你若是忘了准备好的誓词，照着我的说就可以。”
淑娴捏紧了左边的拳头，让指甲扎进掌心，最后看一眼，牵着暮霞走进洞房的周定，然后，断开连接。从现在开始，孙淑娴已经死了，我只是狐女青岚，背负着责任的狐女青岚。“我愿嫁给胡四，在一年的婚约期内，尊重他，支持他，照顾他，保护他，视他为我的至亲，我的另一半生命。以此为誓。”
第二条新生藤蔓缠住他们的手臂，与第一条藤蔓纠缠在一起。纠缠的藤蔓上开出一朵七色花，芬芳怡人。随着花越开越大，藤蔓渐渐枯萎。胡四接住花，插在青岚鬓边。
孙淑娴已经死了，这里只有狐女青岚。
暮霞很开心。这是我盼望已久的婚礼，这是许多人羡慕的新郎，怎么能不开心呢？新房里只剩下她和串儿、来福媳妇。暮霞一把扯下盖头丢在地上。
来福媳妇连忙将盖头捡起来，要给暮霞戴上。“小姐，这可使不得。盖头得等姑爷来掀。”
暮霞推开来福媳妇的手。“好了好了，盖着这破玩意儿我气都喘不过来。他不会在意的，我们又不是没见过。”
“虽然姑爷性情好，但还是——”
“好了，你们都出去，烦死了。”
来福媳妇和串儿行礼退出去。暮霞想取下头上的凤冠，却把自己揪疼了，不知怎么有些头发缠在上面。她又不想叫人进来帮忙，只好自己坐在梳妆台前面撕扯。纠缠一半天之后，暮霞急了，如果剑在就好了，一剑就能割断。可是爹娘非不给她带任何武器上花轿。暮霞在房里到处找，终于在一个柜子里发现一个狭长的匣子。打开，周定的刀躺在里面。好极了，暮霞对着镜子，一刀割断头发。再摘下那个可恶的凤冠，将刀放回原处。
刚刚有人朝暮霞和周定撒了很多红枣桂圆，大半落在床上。暮霞横躺在床上，抓了一把来吃，太棒了。红枣桂圆好吃只是其次，最主要是可以随心所欲躺着吃、跳着吃、甚至倒立吃，没有人在她耳边唧唧歪歪。选陪房的时候，她特意选了最温顺听话和最胆小怕事的，那些会训斥她的一个都不要。这算是结婚的好处之一吧。
没等多久，就听到门外几个声音叫“姑爷”，周定来了。暮霞坐起来，端端正正坐在床边，不过盖头还是不去管了。
周定进来，对她微微一笑，“你累了吧，不用等我，好好睡。”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套铺盖，放在地上。“你看了我的柜子？”
他语气中的急切令暮霞很不爽。“没错，我借用了一下你的刀。怎么了？难道我们不是夫妻吗？”
“没事。我只是还没——我想要有一点自己的空间，好吗？”
暮霞没说话，开始脱衣服。周定赶紧背过身，一动不动。一直到暮霞脱完衣服，躺好，盖好被子，周定才和衣躺到地上。暮霞听着他的呼吸，一直平稳均匀。我对他就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吗？暮霞恨他。
大约两个月前，他们曾经有一次对话。
周定主动找的她。“我们的婚约，我打算取消。”
“为什么？”暮霞并不是很吃惊，这段时间周定对她一直温和而疏离，根本不像是期待这段婚姻的样子，根本不像他以前对淑娴的态度。
“我之前同意订婚，是因为叔父一病不起，为了让他放心。现在叔父已经好了。我会对叔父婶婶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会离开，不再回来。但是由你提出解除婚约会比较好。”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我就那么入不了你的眼？”
“不，你很好。是我不好，我可能没有办法爱任何人了。这样对你不公平。而且，你也并不喜欢我，你只是在赌气，对不对？”
“你错了，我喜欢你。我希望我们立刻结婚。”
周定温和有礼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了里面的惊诧和不明白。“你自小受了很多苦，所以你现在有很多不甘心，我懂。但终身大事不能拿来赌气。”
“我决定了，绝不同意解除婚约。你若想解除，就得让所有人知道，你出尔反尔，没有信用。再说，既然你没有办法爱任何人，那任何人对你来说岂不是都一样。娶我又有什么不同？”
周定叹了口气。“好吧，你仔细考虑三天，若真的愿意嫁给一个不爱你的男人，那我们就结婚。”
没错，周定已经预先提醒她了，但暮霞还是一意孤行。得到周定的心，才算是真正打败了淑娴。两个人静静躺了半夜，全都没有睡着。
暮霞突然问：“你既然还爱她，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不爱她，我怎么可能爱上一个妖怪？绝不可能。”
他声音中冰冷的绝望令暮霞的眼眶有些湿润。“你这是想说服我，还是想说服你自己？”
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