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霞住的客房可比她之前住的丫鬟房豪华多了，单间、大床、各种漂亮摆设，窗明几净，墙上还挂着画。但她并不开心。父亲根本没有认出来我就是那个被他赶走的小丫鬟，是因为天黑，光线太暗了？
这一晚，暮霞睡得很奇怪。一开始，她翻来覆去地想着明天要怎么认亲。爹娘会很开心，还是根本就不相信？赵太太会不会忘记带鸟嘴来？淑娴是纤云的女儿，可为什么又是人类？带着一堆疑问入睡的后果是，她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一时高兴一时愤怒，她沉浸其中，越陷越深。直到一阵清脆的鸟鸣响起，暮霞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躺在安定侯府的一个卧室中做梦。她想醒过来，却睁不开眼睛，无论如何都睁不开。同样，手指头一动也不能动。
她听见门开了，有人轻轻走了进来。哦，对，我现在算是侯府的客人吧？这是小丫鬟来伺候我起床？不对，她没有敲门，这不符合礼节。看来，那几天的礼仪训练终究还是派上了用场。进来的不只一人，而是两个，不，三个。从脂粉香味来判断，是女人，其中一个的气味很熟悉，是范大娘。暮霞想要挣扎，却仍然睁不开眼睛，发不出声音。这是被下药了吗？有人掀开她的被子，把她扶了坐起来，在她头上盖了一块布，又用一块布裹着她。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她，朝外走。暮霞不由自主，只能靠在她们身上，随着她们走，不知道她们到底要带她去哪里。
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后，听到有人问：“她是谁？怎么了？”是周定的声音。
太好了。暮霞急忙说：“我是暮霞。”她是打算这样说的，但话出口时，就变成了意义不明的微弱呜呜声。
范大娘说：“这是小丫头巾儿，半夜里突然发了疾病，烧得糊里糊涂的，我要把她送我家里去。”
周定说：“为什么不找谷大夫来给她看看？”
暮霞在心里说：“问得好，快去找大夫来给我诊治。”
“嗨，周少爷，我把她蒙成这样带走，就是怕传染啊。今天可是小姐的大日子，万一巾儿把病气过给大家，那不是糟了吗？”
“也对，今天宾客多。小心一些好。不过现在外面可能不太平，我派两名亲兵护送你们。”
暮霞心说：“对个屁。她一个管家娘子，怎么会对一个最末等的小丫头那么关心？你就不怀疑一下？”
范大娘说：“不用，不用，去我家就没有几步路。周少爷尽管去忙吧。”
“好，那我先走了。”
“你不能走啊！救命！”这句话又变成了暮霞嗓子里的一阵呜呜声。
又走了一段路，暮霞被扔到了一辆牛车上。她从晃动以及牛粪的气味判断出来的。
范大娘说：“告诉秦班主，废了她的武功带走就好，不要欺辱她。”
什么？暮霞拼命挣扎，但是什么动静都没弄出来。她只能躺下来，等着。等到有人将她从牛车上扶下来，到了某处关牲口的地方。这次扶她的不再是之前的两个女人，换成了男人。然后，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下周围动物的进食声和喘息声。力气渐渐恢复，她能睁开眼了。只是，睁开眼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她头上还裹着那块厚厚的麻布。会不会还有人在暗中监视她？暮霞决定等再恢复一些力气再掀开麻布。
突然，她头上的麻布被扯了下来。一张坑坑洼洼的大脸正俯视着她。“啊——”暮霞只叫了半声，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那个人摇摇头，做了一个把嘴巴缝起来的动作。暮霞点点头，安静下来。那个人放手，见暮霞不再叫喊，他开心地咧嘴大笑。他的嘴是个黑洞，暮霞没看见里面有舌头。难怪他不能说话。怪人把暮霞扶起来，靠墙坐着，然后端来一碗水。原来他还是个驼背。那碗缺了一个口，看着黑黝黝的。暮霞虽然很渴，却不敢喝。不仅嫌脏，还有些担心，这水里会不会又下了什么药。
见暮霞不喝，那怪人也不再勉强，又去一堆毛皮里摸出一个小苹果递给暮霞。暮霞接在手里，仔细打量周围环境。这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屋子，到处都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大概是被火烧过，屋顶破了一个大洞，能看见天。此时天已经亮了。在他们对面那面墙旁边，铺了一片草，草上卧着两只老虎，正懒懒地舔自己的爪子。
“你就是那个什么秦班主？”暮霞问。
怪人摇摇头。
“那你叫什么名字？你会写字吗？”
怪人依然摇头。
好吧，暮霞决定自己去寻找答案。还有，她需要回到侯府，就在今天。暮霞站起身，深呼吸，集中力量于拳头，在墙上砸了一拳。好，力量恢复了，可惜剑不在身边。她刚往外走了两步，怪人就拦在她前面，连连摇头摇手。
“让开！”
怪人为难的抓耳挠腮，但并不让开。暮霞准备一拳打倒他。地上的两只老虎站了起来，慢慢朝这边走来。怪人嗷呜嗷呜叫了几声，老虎不再向前，但是仍戒备地注视着暮霞。暮霞只好放弃了简单粗暴直闯出去的想法，跳起来，从房顶穿出去。然后，她又从房顶掉了下来，而且是躺倒的姿势。房顶已经被曾经那场大火烧得酥脆，撑不住她的重量，同时，她的力量并没有完全恢复。
两只老虎扑了过来，把爪子按在她身上。怪人过来，推开老虎，对着暮霞比了一堆手势。但是暮霞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没空去猜。暮霞站起来，准备从门那里离开。
“他的意思是，老虎不会伤害你，但是你不能出去。”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她的头歪在右边，左边脖子上长了一个巨大的肿块，看起来快和她的头差不多大。
“为什么不能出去？”暮霞其实并不很关心这个，只是那个歪脖女人站在门口，她正好借机朝门口走去。
“你现在是杂技团的人了，就像我们一样，永远都是，永远都不能离开。”
“切，我是我自己的人。”暮霞一边说，一边快速绕过女人冲了出去。
一片尖叫声响起，十几个人，也许只能说是人形生物，正趴在这破房子的各个裂缝处偷看。暮霞突然冲出来吓了他们一跳。暮霞也惊叫出声。从没看到过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人聚集在一起。有的脑袋超大，有的没有腿，还有长在一起的两个人……各式各样。
其中一个没有嘴唇、露出两排牙齿的人，张嘴说：“我想摸一摸她，她像瓷娃娃一样。”那个她，指的明显是暮霞。
另外一个没有腿的人说：“你就别想了，她肯定是班主的。”
暮霞叫了一声后，停了。他们作为人类是够丑够奇特了，但妖界比他们怪、丑的，还多的是，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环顾四周，这好像曾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但是被大火烧去了六七成。关她和老虎的屋子，算是保存得比较完好的。暮霞跳上旁边的墙，然后，又掉了下来。这一次，不是墙塌了，也不是她没站稳。是有一根鞭子扫她的眼睛，她不得不跳回来。
鞭子的主人随后而至，也跳进了这个院子。所有的丑人类立刻跪了下来，说：“主人。”看来他就是所谓的秦班主，他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绸缎，脸上似乎还敷了粉，有点像唱戏的。酒臭味从他身上传来，好像他全身都在变质的酒里泡过。不知为什么，他令暮霞想起了胡四，丑陋低配版的胡四。
秦班主抽了不能说话的怪人两鞭子。怪人一动都不敢动地跪着，任他鞭打。暮霞非常奇怪，一个能控制老虎的人，为什么要怕一个油头粉面的笨蛋？
秦班主说：“让你看守一个昏迷的小丫头你都做不到？我要你还有什么用？还不如养条狗。罚你自扇耳光一百下。”
怪人真的开始打自己的脸，一点都不敷衍，打得又重又狠。没有人敢说话。除了暮霞。
“停下，你为什么要听他的？”暮霞过去抓住怪人的手。
怪人连连摇头，挣开暮霞的手，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秦班主说：“好啊，既然阿西不肯打自己，那就所有人互相打耳光二十下。”
立刻，跪了一地的怪人，真的互相打了起来。而且，他们隐隐还露出责怪暮霞的眼神。
暮霞简直无法理解。“你们都疯了吗？”
没等她多想，秦班主的鞭子朝她脸上抽过来。暮霞当然不会让他打到，向后弯腰避开。就在这时，头上的鞭子居然炸开了，一堆黄色粉末落在她脸上，甚至被她吸进去一些。不好，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又一次来了，不过这一次没那么强烈。暮霞赶紧逃跑，随便选了一个方向，以最快的速度往前冲。
后面，秦班主怒斥：“废物，你挡住我了，快滚开！”
暮霞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叫阿西的怪人挡在秦班主面前，一顿比划。
她赶紧跑出废弃宅院。外面不是热闹的街巷，而是一片山坡。山坡上，有一些开垦出来的山地，但是种地的人一个都没有。如果从这里跑，以她现在的身体情况，很快就会被抓到。靠着废弃宅子的外墙，有一堆稻草、牛粪混合在一起的肥料。肥料上还盖着一片用竹子编织的席子。暮霞从地上捡起一块尖石头，掀开席子，躺在肥料上，然后盖上席子，从席子的缝隙偷看外面。还好，大概是已经放了很久，肥料不算臭，只是有一股奇怪的气味。
秦班主追了出来，朝着山坡追去。等他跑远，暮霞赶紧出来，重新盖好席子，跳回废宅子里去。她避开刚才怪人聚集的院子，躲到隔壁一间屋子的房梁上。这间屋子的房顶是完好的，但是有一面墙上不知怎么却破了一个大洞。过了一阵，秦班主回来了，隔壁传来斥骂和抽鞭子的声音。暮霞焦急地等着，等外面安静下来。可是外面就一直不安静，居然还有人唱起戏来。秦班主到底还在不在？她感觉自己有些困，糟糕，可能是刚刚吸进去的那些药效果越来越强了。她用石头尖刺向掌心以保持清醒，尽量平稳地躺在房梁上，不让自己掉下去。
有人进来了，暮霞屏住呼吸。那个人嗷呜嗷呜叫了两声。哦，是那个不会说话的阿西。不是秦班主就好。阿西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
“下来吧，我们已经发现你了。”是歪脖女人的声音。
暮霞假装没听见。又是几声嗷呜声。
女人说：“别叫了，她又听不懂。姑娘，下来吧，阿西的老虎嗅到你在房梁上，不要躲了。趁班主睡着，我们送你回去。”看来那个不会说话的怪人叫阿西。
暮霞跳下。“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女人笑了，笑得有几分伤心。“因为阿西喜欢你，你和我们不一样，不属于这里。”
阿西连连摇手。
暮霞笑着说：“好，那就谢谢你们了。”她握紧手中的石头，若这是一个陷阱，她就先杀了歪脖女人。
阿西带着一只老虎在前面领路，他们悄悄出了废宅院，一个人都没遇到。他们就这样从一条小路走到一条小路，从山地走到树林，再走上一条大路。阿西停下来，比划了一些动作。
女人翻译说：“顺着这条大路一直走，就能走到蜀山县的东城。我们不能继续送你，因为我们太——显眼了。你自己问路回去吧。”
跑了一路，暮霞来到安定侯府西北角。那是一个专供仆役出入的小门，之前她和赵氏约定好，赵氏会派芍药在这里等她，带她进去侯府。但是，芍药并不在。暮霞在门口徘徊了好久，仍然没看见芍药。我来太晚了吗？
“一边去，一边去，你有没有眼水，没看见我们正在忙吗？现在还没到施粥的时候，中午再来。”一个看门的仆人说。
我这是被当成乞丐了？暮霞有些生气。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和衣服，上面全是黑灰，估计脸上也差不多。而且身上还带着肥料堆的气味。好吧，是很像乞丐。
芍药终于从小门走出来，焦急地四处张望。
看门人说：“芍药妹妹，你这一上午都来张望好几次了？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呸，你做梦去吧。”
暮霞走过去，说：“芍药，我是暮霞。”
芍药仔细看了看她，才笑着说：“哎呀，你怎么搞成——快跟我进去，太太都等急了。”
看门人说：“你带个乞丐进去做什么？今天府里忙成一团，你别添乱。”
“你睁大眼睛看看，她这身衣服是乞丐穿的吗？上头的夫人太太们要见她，你就别管了。赶紧让我们进去，今天肯定有好东西赏你。”
暮霞穿的衣服是昨晚在侯府时，章嬷嬷给她拿来的，据说是孙淑娴的旧猎装。
看门人说：“行，既然芍药妹妹这么说，就进去吧。”
两个人进去，有芍药在，一路上都没有人再盘问她们。
“我们从这里穿过去更近一些。”芍药带她走进一个小花园。
刚转了一个弯，就看见一个美人在对着一丛刚开了两三朵牡丹花发呆。是孙淑娴，几年不见，她更加漂亮了。
孙淑娴旁边的小丫鬟竖起眉毛说：“你们是哪里来的乞丐？怎么竟敢闯到这里来？臭死啦。”
芍药连忙跪下去，“给小姐拜寿。”
孙淑娴说：“快起来。”
小鹊说：“行了行了，我们小姐不喜欢别人动不动给她行大礼，才特意躲到这里，没想到又遇见了你们。”
芍药陪笑说：“我是二太太的丫鬟芍药，小鹊姐姐不记得我了吗？”
小鹊说：“哦，是你啊。你带这个臭——人要去哪里？”
“闭嘴。”孙淑娴说，“小鹊，你太无礼了，快向这位姑娘道歉。”
小鹊勉强行了个礼。
孙淑娴又说：“姑娘神光内蕴，定然不是寻常人。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有没有我能帮忙的？”
暮霞感觉心里堵得慌，比起小鹊的轻蔑嫌弃，孙淑娴的温柔善意更令她难过。她的漂亮模样、她的温雅举止、她的善意，一切都令暮霞愤怒不已。我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大小姐，而不是人人嫌弃的野丫头。
“不用。我们走吧。”暮霞冷冷地说完，转身就走。
芍药说：“小姐，小鹊姐姐，那我们先走了。”
背后，小鹊说：“这人简直是粗野无礼，不识好歹，白费了小姐一番好心。”
“好了。我看她是新近遭逢大难，心里太难过，才会这样。”
这样善于体谅他人的孙淑娴，暮霞更加讨厌她了。
淑娴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很快就要发生了。她经常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比如父亲受伤那一次，她也是在父亲受伤之前，就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在父亲身上。她在安静的小花园逛了一会儿，遇到了那个对她非常不客气的女子。奇怪，她是谁啊？赵氏的新丫鬟？但她没空多想，就回到宴请女客的百花园，乔韵兰正在那边张罗。
乔韵兰把她拉到一旁，问：“又不舒服了吗？”
淑娴摇摇头，“没有。只是心里有点不安，好像就要离开爹娘似的。”
“傻孩子，今天虽然是你的十八岁生日，但爹娘又不是今天就要把你嫁出去。就算出嫁，你也就住在旁边，每天都可以回来。”
淑娴红了脸，“娘啊。我们去迎接客人吧。”
现在是午饭时分，各位亲友女眷正在百花园中浏览。等这里的两个大开间中都摆好饭菜，再请她们进来一一安顿好。正忙着，一个头发蓬乱脸上也带着灰的年轻女子闯了进来，直直地朝淑娴走来。
小鹊立刻把淑娴护在身后。“来人，快把她赶出去。怎么什么人都能进来啊？”
女子上前，一把抓住小鹊的脖子，另外一只手抓住小鹊的腰，将小鹊举了起来。小鹊在丫鬟中的武艺算是数一数二的，连很多亲兵都不是她的对手。这个女子居然一下子就制住了小鹊。周围的说话声全都停下，所有人都在安静看着女子。
“我叫暮霞——”原来是暮霞来了，她就是暮霞，淑娴一阵激动。她虽然经常透过暮霞的眼睛看世界，却从未见过暮霞长大后的样子，再加上她的头发脸颊都不在状态，所以她先前没能认出来。暮霞继续说：“我才是孙府的小姐。孙淑娴，是冒牌货。”在一片寂静中，暮霞坚定的声音传遍了客厅。说完，暮霞将小鹊朝门的方向扔出去，正好砸在几名武装嬷嬷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淑娴没有觉得暮霞疯了或是别有用心，她莫名地确定，暮霞说的全是真的。原本在远处招呼客人的范大娘一阵风似的冲过来。
暮霞手中一个奇特的鸟嘴响了起来。“不是，夫人只生了一个女儿。”这是范大娘的声音。
“你以前是不是见过一个胎记，白色的，像一匹奔跑的小马？”这个鸟嘴换了暮霞的声音说话。
“胎记？”纤云的声音从淑娴身后传出来，不知她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这里。
孙峥和周定跑过来，他们本来应该在隔壁。乔韵兰举起手，不让他们上前。鸟嘴里的声音一直在说，说，说，一直说到，大仙的女儿名叫淑娴。淑娴感觉有个东西在脑袋里炸开了，头痛欲裂。她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