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崖，以前是红姑和暮霞居住之地，现在是石中焰的大本营。这里有纤云精心构建的防御法阵，以前，法阵只护着山顶那个洞，现在却把整座山都笼罩其中。很多追随石中焰的大妖都暂居在此处。
花火拿了几张单子递给石中焰。“这是补给单，需要在这里签名。”
石中焰皱了一下眉头，“这不都是纤云管的吗？为什么拿给我？”
“王后又做噩梦了，哭喊了几个时辰。刚刚才算勉强睡着。”
石中焰叹了口气，接过纸笔，刷刷刷在几张纸上迅速签好。果然如花火所料，他最讨厌看这些无聊的东西，根本没发现中间有张纸是空白的。
花火刚要走，却听石中焰说：“等等。你没有有发现，纤云有点奇怪？我常常想起，上一次，她连续做噩梦的时候——不知道这次她又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花火欲言又止，想了想，说：“不论王后做什么，她的心里，最挂念的始终只有你和你们的女儿。”
“你也和她一样，认为我不爱她们吗？”
“不，当然不是。”你已经爱她爱到容不下任何其他女妖了，还能不爱吗？花火叹了口气。“你们是所有妖都羡慕的完美夫妻。”
“那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不明白。是我错了吗？她为什么就不能懂我？”
“我觉得，你没错，王后也没错。只是你们都太过强势了，没法向对方低头。”
“明明是她不占理啊。她怎么会变得心胸狭隘，只顾自己和女儿？你看，这么多妖都在指望我们，怎么能轻易辜负？”
“因为她是母亲，在母亲心里，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孩子重要。但是，王后从来不是自私，只顾自己，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你有没有问过她，她为什么会嫁给胡四？”
“我没问，我不能问。但是她说过，她通过占卜发现，我的失踪与胡四有关，那是她寻找我的唯一线索。”
“当时，你所有的亲信手下，要么投降胡四，要么被囚禁，要么变成僵尸。只有王后和红姑幸免。胡四说，他会召开一场大会，将所有囚徒，包括那些还没长大的孩子全都变成僵尸，命令他们在众妖面前互相残杀。除非，王后嫁给他。我，曾经是囚徒之一。”
花火说完，丢下陷入沉思的石中焰，走了。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花火骑着飞马，将手上那封情书读了一遍，眼泪流了出来。如果这信是他写给我的，那该多好啊。可惜，这封信只有末尾的签名“石中焰”是真的，其它内容全是花火模仿石中焰的笔迹伪造的，写在刚刚那张空白纸上。不，不，花火强行将杂念赶出心头。她对自己发过誓，绝不会抢走纤云的爱。等媚娘看过这封信，应该也会像自己一样感动吧。这就是机会。
已经好久没见到媚娘了，她会去帮忙传信，还是向胡四告发我？淑娴有点心烦意乱。她躺在地上，进入纤云的视界。这一次，没有以前那么难。
纤云好像正站在一个峡谷里，四周都是红色与黄色交织的砂石峭壁，比她站立的位置高出几十丈，寸草不生，看不见任何活物。在她的左侧，一大块峭壁哗啦一声掉下，灰尘冲天而起。石中焰从远处飞来，全身的妖气和怒气暴涨开，比他本来的身体大了三四倍。他手里的刀，也爆发出巨大的金色火焰。与他相比，胡四那曾经令淑娴震撼的妖力根本不算什么，淑娴吓得全身僵直。而纤云却沉着冷静避开了石中焰的攻击。
淑娴大喊：“不要。”
但战斗中的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听见。石中焰不停进攻，纤云只能勉强避开。十几招后，纤云的刀被震飞。石中焰紧接着又挥出一刀，纤云躲闪不及。刀朝纤云面门劈过来，刀身还未到，火焰的亮度就刺得难以睁眼。纤云叹了口气，闭眼等着。淑娴想操控她的身体避开，却根本做不到。轰隆一声，大地震动，但纤云并没死，只是倒下。在她旁边几寸远的地上，多了一道狭长的深坑。石中焰走过来，刀已归鞘。看来他们到底不是真的以命相博啊，淑娴一直憋着的那口气终于敢吐出来了。
石中焰问：“为什么？”每一个字都好像是费了很大力才说出来。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要我的女儿活着，我要我们全家人活着。为此，你输给胡四又何妨？”
“所以，你就要对我下毒？”
下毒？桃木灰？抑制妖力。淑娴有些懂了。
“若你能听我劝，我当然就不必下毒。”
“我们真的要闹到这种地步吗？”
石中焰伸出手，似乎是打算拉纤云起来。纤云也伸出手。下一瞬，石中焰突然跳起，向后空翻。一个东西从他怀里掉了出来。看来是纤云发动了某种淑娴看不出来的攻击。完了，纤云明显不是石中焰的对手，父亲不想打了，你还主动挑事，这不是找死吗？淑娴又一次屏住了呼吸。
石中焰的表情却很奇怪，不是暴怒，而是又好气又好笑。“你——唉，三十年前你这招对我就没用，还来？”
“焰哥，你还记得啊？我还当你全都忘记了呢。”
“我当然没有忘记，所有的事我都记得。”石中焰对着刚才掉出去的东西伸出手，那东西自动被吸到他手里。“我还记得，我们是怎样满怀希望制作这条项链的。我怎么会不爱女儿？”
那项链看起来只是一圈皮绳加一颗牙齿，平淡无奇。
纤云的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你为了给未出生的女儿制作一条守护项链，像个疯子一样到处追杀各种魔兽，还差点被困在魔界回不来。”
“嗯，幸好有你来救我。每一次我陷入困境，你都会来救我。我记得。”
“没办法，谁让我爱上一个傻子呢？”
石中焰走过来，握住纤云的手，拉进怀里，拥抱。“第一次遇见你，我就变成了傻子。”
淑娴终于不用担心他们杀死对方了，但是又有一种诡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是不是不该看下去了？可是还不知道父母到底有没有收到口信。
只听纤云说：“那是，只有傻子才会把自己的牙拔下来炼成法器。抱歉，焰哥，我不该说你不爱女儿。”
“一颗牙，哪里比得上你的付出？不过，也多亏了这个项链，我才能成功逃出胡四的法阵。果然天理昭昭，因果循环。”
纤云嗤笑一声。“焰哥，你什么时候变成和尚了？”
“哈哈哈，我当然不相信和尚那一套。我们妖根本就没有什么来世和前生。只是最近几天，我一直在想，我的杀戮和征服，最后带给我的是背叛。反而是我为女儿做的项链，救我出囵狱。也许，就让胡四再活几年也没事。”
“你想通了？！”
“把青岚教成最厉害的大妖，再让她回来夺取王位，也不错。”
“哈哈哈，你都还没见过青岚，就这么有信心了？”
淑娴心里也说，就是，我可一点信心都没有。
“花火不是说，她在蜀山脚下就能撕开结界？没有谁教过她。我的女儿，好像比你还厉害些。”
淑娴退出。有几分喜悦，又有几分惭愧。能出了这金屋，当然好。可是对父母来说，我好像一直是累赘和祸患。我撕开结界的能力，能不能令我撕开这黄金屋？当时，我是怎么做到的？她的心痛了起来。与大哥哥的最后一面，那是淑娴不愿想、不敢想的。悲伤、怨恨、后悔……各种不良情绪此起彼伏，淑娴使劲敲了敲头，却不能停止想，停止回忆。
媚娘来了，她还带来了另外一个女妖。这已经是在淑娴偷窥父母吵架和好的戏剧之后很久，她甚至睡了一觉。
媚娘这回手里没有拿东西，那个女妖也没拿。又不是拿什么搬不动的大件，为什么还要带一个来？
“你这次给我带什么来了？”淑娴问。刚问完，淑娴就发现不对。媚娘没化妆，眼睛里还布满血丝，她交握在腰间的手，居然没有指甲。
媚娘一句话都不说。事实上，自从出现在金屋里之后，她们全都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连表情都没有，就像木雕泥塑的人像一样。
淑娴试着用手指戳了一下媚娘的脸，温暖、有弹性，不是雕刻作品。媚娘仍然不动。淑娴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这就是僵尸？或者这是胡四复制的媚娘？但为什么？
“听说你对僵尸很感兴趣。这就是僵尸了。”胡四的声音在黄金屋里响起，淑娴却到处找不到他。
“她们，死了？”淑娴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假装的。
“没有，只是她们的身体暂时由我接管了。你想不想看舞蹈？媚娘，小怜，跳个惊鸿舞。”淑娴发现了，胡四在用媚娘的喉舌说话。
媚娘和小怜果然跳了起来，身体柔韧、舞姿曼妙，一点都不像淑娴想象中的僵尸。媚娘明明跳得非常迅疾，她口中发出来的胡四的声音却非常平静。简直太诡异了。
“你为什么要把她们变成这样？”淑娴有些怀疑，这个小怜难道是纤云她们安插在芳华宫的眼线？难道媚娘是在帮忙传递口信的过程中被抓的？
“媚娘偷偷去禁林与敌方见面。小怜，太喜欢在黄金屋外面说话了。”
什么？喜欢说话也要罚？淑娴突然想起，她跟媚娘说过，她从窗外听说了各种闲话。小怜大概只是恰好从黄金屋外面经过，被自己随便编造的谎言连累了。
“只是话多，也要这么严重的惩罚吗？”
“这么说，你知道媚娘的确该罚？她真的是去为你传口信？”
“你也要把我变成僵尸吗？”淑娴四处观察，是一头撞死比较好，还是上吊比较好？撞死比较干脆，但只怕不能死得稳妥。上吊又怕被及时救下来。一定要快些死，抢在被变成僵尸之前。遗憾的是，见不到父母了，两对父母都见不到了。
“不。”
淑娴停下动作，突然想到，还好没有贸然自杀。如果父母不知道我死了，他们就会继续原来的决定，向胡四认输，那我不是白死了？“媚娘她们会永远这个样子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仅仅是犯了小错，就要被变成一辈子不能控制自己的僵尸？淑娴此生从未如此讨厌过一个人，或妖。她突然深刻理解了，为什么父亲非要杀了胡四不可。这样的妖当王，是整个通天崖的祸害。
媚娘和小怜一直在跳舞。小怜穿的只是轻便睡鞋，不适合跳这样热烈的舞蹈。两只睡鞋已经散落在地。一滴红色的眼泪从媚娘的眼里坠落。
“让她们停下来吧。我不想看跳舞了。”淑娴说。
“我本来想让她们一直跳下去的。你不想看，肯定是她们跳得不够好，那就直接死吧。小怜，去撞墙。”
“什么？我没有想让她们死。”淑娴赶紧去抱住小怜，却抱了个空。
小怜真的速度极快地冲着墙一头撞过去。那墙可是黄金做的！淑娴惊叫一声。可是，她预想中头破血流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那墙好像突然变软了似的，小怜连头皮都没破。小怜回身，往另外一堵墙冲过去。仍然是一样的结果。
胡四说：“啊，我忘了。这黄金屋会阻止里面的囚犯自杀。”
淑娴只觉得心一凉，死也不行吗？“要怎样你才能停止惩罚她们？”
“好问题，待我想一想。如果你能起誓，不再有任何小动作，乖乖呆在黄金屋里直到王之对决，我就让她们安安静静陪着你，不再自残。”
“好，我保证。”
“不，你要发誓才行。”
淑娴犹豫了一下，说：“我发誓，不会主动逃离黄金屋，直到王之对决那一天。若违此誓，天打雷劈。”刚说完，就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套子紧紧套上她的身体。没关系，若是有谁来救我，将我打晕扛走，那可不算我主动逃离的。
胡四满意地说：“乖孩子。”
媚娘和小怜停下所有动作，安静站着。
淑娴琢磨了一下，胡四是没听出我誓言中的漏洞吗？还是他真的担心我有能力逃出去？我有那么厉害吗？媚娘她们已经好久没有动静了，但这样看着她们，淑娴很难受。她回到里间，盘腿坐在床上，默默运转纤云传授的功法。
不知过了多久，心终于安静下来，淑娴进入了虚空之境。她重新把那段记忆打开，在周定的卧室外。她把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卧室外哭泣，一半却在半空中看着，手中紧紧抓住虚空之境。她看到了，人界、妖界就像两幅画，被一根灰色的钉子钉在一起。钉子穿过了人界的蜀山和妖界的骷髅山。一般情况下，人只能在人界那幅画上活动，妖只能在妖那幅画上活动。而她，站在了那根钉子上，她可以任意前往一幅画。而且，除了人界、妖界，还有其它画存在。
淑娴试着将自己与灰色的钉子连接，想要再次站到钉子上。钉子像非常劲道的面条一样，被拉长了，往她的方向拉伸，但是，还不够长。她现在的位置距离骷髅山太远了。淑娴凝神，继续拉，不行，拉不动。以她现在的力量还没有办法将钉子拉到这里。只能暂时作罢。
如果我现在用媚娘的眼睛去看，会不会能控制她的身体，或者通过她连接到胡四？淑娴尝试心眼通。她回到黑暗洞穴，召唤媚娘。小光点朝她飞过来，在她面前，变成了媚娘的样子。
“这是什么地方？”媚娘居然说话了。
“你能说话？奇怪，一般来说，你应该只是我记忆中的印象，不会说话的啊。”
“你在胡说什么？我为什么不会说话？不过，你是怎么把我带过来的？我记得我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只能看到听到感觉到，却不能控制身体与外界交流。”媚娘哈哈大笑，“太好了，我终于又能说话了。”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把你带过来的。”
“好了好了，你就瞒着吧。”
算了，淑娴放弃辩解。“你怎么会被胡四变成僵尸？”
“我收到了一封信。”媚娘笑了，居然笑得一脸甜蜜。
淑娴彻底懵了，她现在不是应该大哭大闹或者抓狂吗？“一封信？”
“嗯，是焰王写给我的。”
“啊？父亲写的什么？”
“哎呀，你不需要知道这个。”媚娘娇羞一笑，“总之，以前是我误会他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子了，我会尽力帮你。”
怎么可能？淑娴勉强赶走头脑里翻涌的各种戏，说：“那封信约你去见面？”
“对，约我去禁林外见面。”
“然后你们被胡四抓住了？”淑娴回想了一下，父亲是在哄完母亲后，去见的媚娘？时间来得及吗？
“不。焰王忙着去处理紧急状况，是花火替他来的。我把你的口信告诉了花火。我们分开之后，我才被胡大王的死卫逮到，还好我把那封信吃掉了。”
“所以说，胡四没有抓住什么真凭实据，只是因为你去了禁林外面，他就把你变成僵尸？”
“他把我交给黑水审问，我只能招出事实，部分事实。”
“你的指甲是审问的时候——”淑娴忍不住发抖。
媚娘低头看了一眼，“没事，没事。黑水欠我一个情，他先封闭了我的痛觉，才拔的。过段时间就能长出来。我本来还想偷黄金钥匙的，现在，只能靠你了。”
“我？我打不过胡四，也没有办法逃出黄金屋。而且，你已经变成这样……要怎么才能把你变回去？”
“胡四借助玉玺的力量转变僵尸，我猜，焰王大概能用玉玺把我变回去。”
“猜？以前没有谁变回去吗？”
“据我所知，没有。不必担心我，如果说有谁能做到不可能之事，那就是焰王。”
淑娴看着媚娘的笑容满面，实在不忍心打击她。“为什么胡四好像认为我能逃得出去？”
“你的能力是撕裂空间和结界，按理说，没有什么能关得住你。只是你现在的妖力太低了，所以才撕不开黄金屋。”
“那我要怎样才能快速提升妖力？”
“噢，除非你有胡五妹在旁边，喝几口她的血，可惜她已经死了。但是，我从来不认为，只有妖力强大，才能在妖界横行。你需要的，只是知道自己的优势，以及，其他妖的弱点。”
淑娴苦笑，“我会刺绣、做菜、写诗，我不认为这些能有用。”
“你会的每一项东西，都会有用，只是要看时机而已。就目前来说，大王想要你，这就是你可以依仗的优势。我能教你，怎么魅惑，这样——”
淑娴大惊失色，落荒而逃，断开和媚娘的连接。过了一阵，等心安定下来，淑娴尝试了一下连接其他人，但没用，依然只能看见听见，却不能与之交谈。是因为媚娘正处于一种特殊的状态？她试着连接小怜，这一次成功了，只是小怜好像疯了，大哭大闹，还想攻击淑娴。她只好慌忙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