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游叫婢女立刻置办了一桌酒菜，暮霞和周定都不敢吃，他就自斟自饮，自得其乐。没等多久，那两个差役就来了，从正常的门进来，没有走什么传送门。
有他们的上司在，对两个差役的询问非常容易。但是他们对那个炼鬼妖道所知不多，只能带他们去找卖酒的王老三。那是一个不小的作坊，位于酆都城的西方，靠近城墙的位置。带路的差役，送他们到门口，就说有事，赶紧走了。
暮霞说：“奇怪，他好像很怕进去的样子。”
杨耀祖说：“那当然了，人家刚死了小儿子，我们却要去扣着问东问西，谁想讨人嫌啊。”
“那你怎么还不走？后面也没有你什么事了。”
杨耀祖看了周定一眼，将暮霞虚拉到一边，小声说：“你的丈夫，跟你似乎不是很和睦，我担心他欺负你。”
暮霞大笑：“若是我打不过他，加上你就能打得过了？”
杨耀祖有些脸红，“我虽然不会武术，有人帮你看着一些，总好过你自己一个人。”
暮霞忽然想起了瓜瓜，她收起笑容，说：“你说得对，我不该笑你，多谢。”
店铺的门板全都上了起来，旁边两扇大门紧闭，门口还挂了两盏白灯笼。周定去敲了好几下，没人来开门。暮霞推了推，门是销起来的。
周定说：“鬼界的葬礼，是没有亲友凭吊的吗？”
杨耀祖说：“当然不是，这里的葬礼和人界也差不多，可能更悲伤一些。人死了能变成鬼，鬼死了就死了。”
“我去开。”暮霞直接跳了进去，拉开门闩，开门。
周定叹了一声，但没说废话。
里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一个人都没有。他们继续往里走，绕过屏风，看见正房外面围满了人，屋里也有很多人影，原来人都到这里来了。没等暮霞去找人问话，一个老头终于看够了热闹，回头看到了他们。
老头乐颠颠地朝外小跑了几步。“你们回去吧，今天老王肯定不能卖酒。”
杨耀祖对老头施了个礼。“我们不是来买酒的，是找主人家有要紧事。烦请老丈指点一下，怎么才能请主人家出来一见？”
“嗨，老王不会见你们的，什么事也比不上屋里那件事要紧。”
暮霞说：“你跟我进去，只要知道哪一个是王老三，我保证他愿意跟我们谈要紧事。”
周定说：“请老丈赐教，屋里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暮霞说：“伯符哥你突然傻了吗？不就是他们家的小儿子死了？”
老头说：“不是。大家本来以为屠苏死定了，没想到竟然回来了。这一大家子亲朋好友都忙着来看屠苏，老王又欢喜儿子大难不死，又忙着招待亲友，哪有空理你们？连我这个几十年的邻居，他都没空搭理。走了走了，我要去开店了。”
周定的手微微抬了起来，像是打算握住刀柄。暮霞想了想，对了，陆成峰打算炼制鬼奴，万一已经炼成功了，那这个回来的王屠苏，很可能是陆成峰的爪牙。她也不觉握住了剑柄。这把剑就是陈少游那把，他好像忘了要回去，暮霞自然也忘了还他。接下来该怎么办？暮霞不介意将眼前这一群人都打散，再抓住王三和王屠苏好好审问。但是，周定肯定不同意这种方案。又要讲究礼节，又急着找人，倒要看他能怎么办。
屋外围观的人群闪开了一个口子，几个妇人朝外走。
其中一个妇人小跑几步，来到他们面前，拜倒。“恩公，你怎么在这里？三嫂，他就是救了我们的恩公。”
另外有个妇人也跟过来拜倒。“多谢恩公救了小儿性命。请恩公及两位贵客随我去堂屋里就坐。”
居然是认识的？就好像正觉得饿就有人来请吃饭。暮霞暗暗有些嫉妒周定的好运气。
周定说：“不用叫我恩公，也不需要招待我们。只要一个安静的房间方便谈话就好。”
在周定的坚持之下，他们很快被请进后院的佛堂中。原来，那个妇人是从石阵中逃过一劫的张王氏，而王屠苏就是周定从石阵中救下来的那个孩子。王屠苏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断断续续讲了自己的经历，他的姐姐王青梅也稍微做了一点补充。
那一天，王屠苏和姐姐比平常走得远了些，发现了一大片白香芽，正在采摘时，姐姐不慎失足，滚落山崖。王屠苏急得大声呼救，结果把那个妖道叫了来。王青梅掉落在悬崖的半中间，没被妖道发现。王屠苏被妖道抓走，飞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那个有奇怪石头的地方。后来，张王氏也被抓来，绑在他旁边。接着，又来了一个不认识的大汉，然后就是周定和孙铮。
周定问：“他径直带你去了石头法阵，中途没有去过其它地方？”
“对。”
张王氏也只去过那个小山谷，没被带去过其它地方。
“你们采药的地方怎么去？”
王屠苏看了看王三。
王三犹豫着说：“那算是我家的机密，别的酿造作坊找不到那么多白香芽，还有其它香料，若是——”
他的妻子厉声打断他，“行了，整天就知道酿酒、酿酒，你看恩公像是会和你抢生意的吗？赶紧带几位贵客去。”
“好，好，知道了。我这就带路。但是，那条路今天未必走得通，一切都要看机缘。”
他们没有朝酆都城外走，反而朝中心走。在距离阎王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池子，里面不是水，而是火。火里还陷着很多鬼魂。远一些的时候，只能听到各种呼痛的惨叫。近一些，就能听到吱吱吱、啪，火焰燃烧的声音。还好，不知为什么，闻不到肉皮烧焦的气味。火海上有几个差役，驾着一艘小船，用一个巨大的漏勺把那些已经烧成白骨的鬼魂捞出去，扔到旁边小一些的水池里。白骨发出欻、欻的响声，又长出肉来。水池里也有一艘小船，差役们也拿着一个大漏勺，又把长好肉的鬼扔回火海里去。
暮霞皱眉问：“这些人为什么要被反复烧？也太可怜了。”
王三说：“小夫人真是心善，但这些鬼不值得同情。他们活着时作了恶，所以现在才受罚。这都不算什么，下面还有更惨的。”
两个水池中间的地上，有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门。王三对守门的差役点点头，从王青梅手里接过一壶酒递上去。差役眉开眼笑接了下来。王三拉开门，带着大家一个接一个从台阶下去。黑暗狭窄的台阶一路向下，一面是墙壁，一面是黑暗的虚无。只有墙壁上的暗黄色灯，略微照亮脚下的台阶。这样的黑暗，令暮霞想起了和齐少华、瓜瓜在地下世界的探险。那样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吗？不，一定要回去。
“别怕。”周定从后面轻轻抓住她的肩。
“谁怕了？我才不会怕黑。”暮霞甩开。他总是小瞧我，好生气。又不是谁都像淑娴一样娇滴滴的，什么都怕。哼，他是不是把我当成淑娴了？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片会动的蓝绿色光线。然后，蓝绿色渐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洞穴，里面装着满满一个地下湖。他们立足的小小平台位于水面之上大约一丈的位置。暮霞低头就能清楚看到，蓝绿色的光从一个只剩下皮包骨的鬼魂的眼睛里发出来，随着鬼魂的移动而移动。这样的鬼魂挤挤挨挨填满了整个湖，难怪老远就看见这一片光线晃动。鬼魂们发出高低不一的哼哼声、尖啸声，听起来无比凄惨。
“他们这是怎么了？难道里面的水有剧毒？”暮霞问。
王三说：“这些鬼魂是饿死鬼，这里叫饿鬼地狱。水是正常的，但是他们喝不进去。他们的下巴上都有一个洞，无论是水还是食物都会从那个洞漏下来，他们一直吃不进去喝不进去，所以叫饿鬼。”
正说着，洞穴上空突然出现了各种饭菜、酒，下雨一样往下落。那些饿鬼赶紧争抢食物，拼命往自己嘴巴里送。好不容易抢到的食物刚吃进去就立刻掉了出来，对那块食物的下一轮争抢再次开始。饿鬼们怎么都不能吃到食物，于是发出了更惨烈的叫声。
暮霞说：“他们为什么不拿一只手堵住下巴的洞？这样不就掉不出来了？”
“这个，历年来一直如此，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王三说。
那些掉进水中的食物消失了，和它们的出现一样突然。
周定说：“我们接下来要怎么走？”
“这就是我之前说的，这条路未必能通。湖的对面有一个出口，从那里出去不远就是我们采药的山谷。”
“要游过去？”暮霞心里有些膈应，难道要和这些饿鬼泡在一起？
“不不不。”王三说，“哪里能游过去？我们要是下去，瞬间就会被这些饿鬼撕扯成碎片。我曾经看到过一次——太惨了，总之，游过去是绝不可能的。”
“那要怎么过去？”
“每隔一段时间，了苦大师会来这里布施，饿鬼们吃饱后就漂在湖面上睡死过去。他们的身体变成一座浮桥，我们就能去到对岸。”
“了苦大师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全看机缘，有可能今天就会来，也有可能要等好几天。如今只能让小女留在这里看着，一旦大师来了，再回去通知我们。”
王青梅说：“放心，每次了苦大师喂饱饿鬼们之后，至少有六个时辰饿鬼动弹不得。足够我跑回去喊你们过来。”
周定说：“不用麻烦王姑娘，我在这里等就好。”
暮霞说：“那我也在这里等，别以为你能抛下我偷偷去救父亲。”
杨耀祖说：“我也留在这里，反正吏目准了我十天假，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这——”王三有些犹豫。
“老丈不必多虑，自去处理家务便是。能带我们到此处，已经够了。”
“好吧。我的确要回去处理家中那一团乱麻。小女就留在此处和你们一起等，过去之后还能给你们指路。”
周定说：“不用，下面要走的路只怕非常凶险，令爱还是随老丈一起回去才好。被妖道俘虏的路径，令郎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们不至于迷路。”
王三带着王青梅离开。走之前，王青梅把背上的小背箩留给了他们。背箩里装着菜叶包好的两只烧鸡、几个红薯、几个鸡蛋，还有一葫芦清水、一葫芦酒。暮霞闻着香味，很想吃一口，但是嘴里的苦味提醒了她，所以她只能看着杨耀祖吃。周定在一旁闭目打坐，不知道是不是也馋得不行了，只好不看不想。杨耀祖喝着酒，吃着烧鸡，叹着气。
暮霞说：“哎呀，你有什么好叹的？难道你比下面这些鬼还要悲惨？至少你还能吃东西。”
“唉，你不会懂的。如果能令五娘回来当我的妻，我情愿化成飞灰，或是化成饿鬼。”
“你变成了飞灰、厉鬼，她还怎么当你的妻？”
“这——我的意思是，我愿意为她死，为她毁灭，她为什么不能爱我？”
这次换成了暮霞叹气，她也想问问周定为什么就不能爱她。算了，暮霞也开始打坐，练习齐少华所传的心法。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杨耀祖和饿鬼们的声音，变成了心海边缘的噪音，不再那么响亮。在这样的相对寂静中，时间不再按平常的节律流逝。有人来了，一个具有强大能量的人朝着他们而来。暮霞睁开眼睛，看到周定也已经站了起来，而杨耀祖在啃一只鸡腿。
新来的人或鬼走的道路与他们之前走的不同，但目的地都是这个小平台。一个女人走进了暮霞的视野，女人很美，不是千金小姐那种单薄的美，而是红光满面、身姿矫健。她看见他们，似乎有些惊讶，停了下来。
下一个瞬间，杨耀祖扔下鸡腿朝美女跑过去。“五娘，五娘！”他想去牵柳五娘的手，却又停下，在自己衣服上使劲擦手。“五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告诉我，你要去陈家？你到底嫁给了谁？”
柳五娘犹豫躲闪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果决之色。“也好，我这样逃避总是不行的。我谁都没嫁。”
“太好了，那你跟我回去，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看柳五娘那严肃的脸色，哪里像是想和他过日子的？他居然还心怀幻想，暮霞有些同情杨耀祖。
柳五娘说：“我不能跟你回去，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我只能是佛门弟子。”
“为什么？怎么会？”
“我来到阴间后不久，就记起了自己的前世。前世，我是师傅座下比丘，熟读各种佛教经典——”
前世的柳五娘，是男子，是和尚。他虽然能和上下人等辩驳经义，师傅却总说，他的内心还未能超脱。有一天，他的母亲大老远来看他，他嫌母亲干扰了他的清修，口出恶言赶走了母亲。师傅因此罚他再入轮回，化为女子。原本他应该受尽女人生育之苦，操劳一生后才能死去。不想他感染疫病，提前夭折。明了前世的她，刚好遇见了师傅，自然不肯嫁人。
“那你为什么骗我嫁进了陈家？”
“师傅不许我自称佛门弟子，我又要绝了你的念想，就顺着你的猜测说了。总之，我已知爱欲皆是空，不可能再回去当谁的妻子。啊，师傅就要来了。”
爱欲皆空，暮霞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原来还能选择谁都不爱啊，暮霞突然有些喜欢她了。“你的师傅，难道是了苦大师？”
“没错，你怎么知道？”
杨耀祖说：“你既是佛门弟子，为何还不剃度？”
“师傅不许我剃度，师傅还没将我再次收为徒弟。”
“了苦大师是不是说，你还有尘缘未了，不能跳出轮回？”杨耀祖有些开心。
柳五娘露出一丝悲伤烦恼之色，抿紧嘴巴，不再说话。她从暮霞旁边穿过，走到平台最边缘，跪下。暮霞和周定也看着柳五娘注视的方向，不知了苦大师要怎么来。只有杨耀祖还在后面絮絮叨叨劝柳五娘。
暮霞大喝一声：“闭嘴！”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饿鬼们的哼唧和哀嚎。
一个七彩光团突然出现在洞穴的半空中。光团慢慢变大，现出了莲花的样子，在七彩莲花上，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胖和尚。暮霞睁大了眼，想看看他到底带了什么好东西来喂饿鬼。却见了苦大师掉进了饿鬼湖里，直接保持盘腿坐的姿势头朝下摔了进去。这是没坐好吗？还好，他没有摔死，而是变成了平躺在水面上。不妙的是，周围的饿鬼立刻扑了过来，撕扯他的皮肉。鲜血迅速染红了水。
“糟了，糟了，饿鬼会吃了他的。伯符哥，你有没有带什么能投掷的武器？”暮霞喊。
“这，大师可能不想要我们帮忙。”
“什么？”暮霞怀疑周定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她连忙对准一个正在啃了苦大师下巴的饿鬼，扔出自己的佩剑。结果，了苦大师伸手接住了佩剑。什么情况？
柳五娘说：“师傅正在将自己的血肉布施给饿鬼，不需要相救。”说完，她念起了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
随着柳五娘的念诵之声，水中的红色好像扩散得更快了些。而那些成功吃到血肉的饿鬼，变得没那么皮包骨了，看起来比之前更像活人。那些活过来的脸带着满足与欣喜的微笑，进入了某种美好的梦境。通往对岸的桥搭成了，或者，更像是水面结冰了。了苦大师又回到了莲花之上，没有血肉模糊的样子，但是好像小了一圈。他把剑隔空慢慢送到暮霞面前，对他们点了一下头，就要离开。
柳五娘说：“师傅，求你将我收回门墙。”
了苦大师说：“时机未到。”
“求求师傅，我不想再沾染俗世的爱欲情仇。”
“痴儿，痴儿。爱是空，不爱也是空。脏污是空，洁净也是空。你来求我，我却求谁？”了苦大师说完，就消失了。
“师傅……”柳五娘的眼泪流了下来。
周定跳下去，在饿鬼们的身体上试着走了几步，然后跑了起来。
暮霞连忙也跳下去，回头对犹豫不决的杨耀祖说：“你不用跟来了，后面要和妖道打架，你只会碍手碍脚。”
杨耀祖好似松了一口气。“好的，你们多多保重。”
身后传来有人跳下追上来的声音。暮霞莫名其妙地回头，却是柳五娘跟来了。杨耀祖在平台上犹豫了一下，也跳下追了过来。
暮霞说：“我们要去打妖道救人，你们跟来做什么？找死吗？”
柳五娘说：“我情愿舍身救人，死于屠刀之下，也不要堕入爱欲秽土。”
“那你为什么不舍身喂饿鬼，像你师傅一样？”
“我试过。但我修为不够，不能喂饱饿鬼。所以我只能在师傅舍身时，帮忙诵经。”
“你情愿被饿鬼咬死，也不愿接受别人的爱？”
“没错。”
“唔，结婚生子就有这么可怕？是因为生孩子九死一生，又很疼吗？”
“不，疼和死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烦恼不断，纠缠无度，心头永不得清净。”
暮霞问了那个梗在她心头很久的问题，“这些饿鬼，为什么不用手堵住下巴？这样吃东西就不会漏了。”
“这些饿鬼，是迷失的灵魂。他们永远不能喂饱自己，不是因为下巴上的洞，而是因为心里的洞。”
心里的洞是什么意思？据暮霞所知，食物从嘴巴进去后，是进入胃里，和心没有什么关系。她还想继续问，柳五娘却已跑到了前面，周定身边。暮霞急忙加速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