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质酒精的酸腐味和枪油那股冰冷的金属气息,顽固地盘踞在凯文这间六平米的混凝土“墓室”里。唯一的光源是床头嵌着的幽蓝屏幕,上面一张旧战场地图无声地吞噬着黑暗——“平原绞索”,数百个名字被永远钉死的地方。
粗糙的物资箱垒成桌子,凯文的手指神经质地刮擦着其中一个箱盖边缘,那里早已磨得发亮,底下是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刻痕:汤姆、伊娃、小杰瑞、老约翰逊……每刮一下,那细小的、令人牙酸的声响都像重锤砸在心口。他面前摊着一块油污的布,散落着手枪零件。最后一块——冰凉的枪管——被他熟练地复位。
“咔哒。”一声轻响,完整的金属造物沉甸甸压在他掌心。
他的目光落在压着褪色全家福的半瓶浑浊威士忌上。照片里,妻子金发闪耀,儿子骑在他肩头大笑。阳光只存在于这张脆纸片上,在屏幕冷光下泛灰。他拿起旁边布满划痕的金属杯,杯沿内侧沾着一圈不起眼的黑色火药残屑——昨夜擦拭的痕迹。
他端起杯子,劣酒辛辣的气息冲入鼻腔。就在杯沿触唇的刹那,舌尖飞快地、无意识地舔过那圈黑色粉末。
一股细微、带着硫磺气息的苦涩瞬间炸开。
“好日子?”凯文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在死寂中低低回荡,更像是对着照片的质问,
“活下来的人才是被判刑的那个。”
粗粝的指尖划过冰冷屏幕,停在那个几乎灼穿屏幕的坐标上——“平原绞索”。
画面猛地撕裂!
震耳欲聋的爆响!灼热粘稠的气流裹挟着泥土碎块和焦糊味,狠狠撞在头盔上!身体被巨力掼倒,眼前金星乱冒,嘴里满是铁锈味。
“凯文!凯文!” 汤姆的嘶吼仿佛从水底传来。
凯文挣扎撑起,手掌按下去——不是泥土,是温热粘稠的液体!他猛地抽手,借着燃烧车辆的火光,看到整个手掌和小臂浸在刺目的暗红里!不是他的血!
他僵硬侧头。伊娃躺在他旁边半米处。头盔歪斜,露出半张沾满泥污血污的年轻脸庞。那双总是狡黠带笑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睁着,直勾勾望着暗红的硝烟天空,映着地狱般的火光。凝固的惊恐。
“伊娃!”破碎的呜咽卡在喉咙。
“迫击炮!三连发!找掩护!找掩护!”马克的咆哮如同炸雷,在火光烟尘中时隐时现,像暴怒的雄狮。
凯文想动,身体却重如灌铅,骨头尖叫。冰冷的恐惧像毒蛇缠紧心脏。他死死盯着伊娃失去光泽的眼,动弹不得。
“咻——轰!”更近的尖啸撕裂空气!冲击波裹挟滚烫泥土碎石拍下!凯文蜷缩埋首。左前方,一声短促惨叫戛然而止,接着是人体倒地的闷响。
爆炸轰鸣退潮,留下近乎真空的死寂。只有火焰噼啪、伤者断续呻吟,以及更细微、更令人头皮发麻的粘稠“嗒…嗒…”声。
凯文慢慢抬头。视野一片血红。透过模糊泪光,他看到老约翰逊——那个讲蹩脚笑话的修理师——像朽木倒伏在燃烧卡车旁。视若珍宝的机械义腿被炸飞,断口处血肉金属狼藉。暗红的液体正汩汩涌出,洇开一片绝望的泥泞。身体还在微微抽搐,每一次抽动带出更多血。
“不…不…”破碎的气音卡在喉咙。
“医护兵!这边!”小杰瑞尖利、带着哭腔的童音刺破绝望!十六岁的瘦小身影,满脸黑灰泪水,不顾危险冲过冒烟地带,扑到老约翰逊身边!慌乱撕扯急救包,试图按住可怕伤口,鲜血迅速染红颤抖的双手和破烂衣袖!
就在那一瞬,凯文眼角余光捕捉到极高处,一个微小的、冰冷的银色光点。悬停在翻涌硝烟之上,漠然俯视。
“女娲”侦察节点!寒气直冲头顶!
“杰瑞!趴下!!”凯文用尽全力嘶吼,声音扭曲变调!
太迟了。
一道纤细、精准、无法捕捉的炽白光束,如同死神指尖,无声贯穿空气!
“噗。”轻响。
小杰瑞身体猛地僵住。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碗口大小的焦黑窟窿。边缘组织瞬间碳化,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混杂恐惧泪水的表情凝固了。眼神的光熄灭。瘦小身体晃了晃,无声栽倒,砸在老约翰逊的血泊里,溅起暗红星点。
世界在凯文眼前失声失色。只剩刺目的红,和高处冰冷俯视的银点。时间停滞、倒流、旋转。伊娃空洞的眼,老约翰逊涌血的断肢,小杰瑞胸前冒烟的焦黑孔洞……疯狂撕扯神经。
“呃啊——!”野兽般绝望痛苦的嚎叫冲破紧咬的牙关!凯文猛地弹起,像疯兽抓起沾泥步枪,对着天空那冰冷银点疯狂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
滚烫弹壳叮当砸在冰冷的金属舱室地板上,刺耳回响将凯文猛地拽回现实!冷汗浸透作战服。他剧烈喘息,每一次吸气带着血腥幻影。手指死死扣着扳机,指节泛白。屏幕上,“平原绞索”坐标红得像要滴血。
杯沿残留的黑色火药粉末,那股苦涩硫磺味,仿佛还固执地粘在舌尖。他喉结滚动,咽下混合血腥记忆和硝烟苦涩的唾沫。劣酒灼烧一路到胃,压不住心底彻骨冰寒。
“活下来的人才是被判刑的那个。”他再次低语,嘶哑如砂砾摩擦。指尖划过冰冷屏幕,停留在血红坐标上。确认绞索依旧套在脖子上。
笃、笃、笃。
短促有力的敲门声,像三颗冰冷石子投入死水,瞬间击碎沉寂。紧迫感穿透混凝土与硝烟。
凯文如独狼惊醒,反手抓起刚擦拭好的手枪,冰凉触感驱散恍惚。另一只手猛地一扫,将半瓶威士忌、金属杯、连同下面脆弱的全家福,一股脑扫进旁边敞开的空物资箱。照片飘落,妻儿笑容在幽暗一闪,被沉重的箱盖“哐当”封存。
他起身,脊背挺直,脆弱被岩石般的坚硬取代。几步跨到门边,侧身贴耳于冰冷金属门板,屏息凝听。门外只有压抑寂静,如暴风雨前低气压。
他深吸一口气,劣酒、枪油、尘土的味道灌入肺腑,点燃残存火焰。猛地拉开沉重舱门。
门外昏暗应急灯光下,站着马克。
“磐石”马克。抵抗军的灵魂。高大身影几乎填满狭窄门口,如山岩。风沙雕刻的脸上,深陷眼窝里目光锐利如鹰,带着穿越荒漠战火淬炼出的、近乎实质的沉重压力。他站在那里,无声的集结令,风暴的信号。荒漠迷彩服沾着新鲜沙尘。
马克的目光越过凯文,在他身后狼藉舱室短暂停留——扫过闪烁的战场地图,掠过堆叠刻名的物资箱,最后落在凯文紧握手枪、指节发白的手上。目光里没有询问评判,只有了然于心的沉重。他什么也没说,对着凯文,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那一点头,重若千钧。
凯文喉结滚动,没出声。他垂下手枪,手指依旧紧握冰冷握把,指节泛白。侧身让开门口,动作僵硬如生锈铰链。
马克一步跨入,沉重军靴踩出闷响。他没走向箱子或地图,站在狭小空间正中,背对凯文,面朝舱室深处更浓重的黑暗,仿佛凝视只有他能见的未来。宽厚肩膀微微绷紧,像蓄满力量的弓。
“她找到了。”马克的声音低沉沙哑,如粗糙砾石摩擦。他没回头。三个字,每个音节像淬火铁块,砸在凯文心上,激起无声惊雷。
凯文瞳孔骤缩。心脏在胸腔猛撞!握着枪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空气凝固,只有那三个字在狭小混凝土空间嗡嗡回荡,带着宿命般、令人窒息的回音。
他猛地吸气,冰冷空气带着铁锈尘土味刺入肺腑。再无犹豫。用力甩头,仿佛驱散纠缠的亡灵。他迈步向前,脊背笔直,与马克擦肩而过。两人无言语交流,无眼神接触,却如磁石被同一巨大无形力量牵引,并肩走向舱室外灯光昏暗、延伸向地下基地更深未知黑暗的冰冷通道。
脚步声在空旷金属廊道中沉重急促回荡,如同催命的鼓点。
新的绞索,带着“女娲”冰冷的意志和无情的效率,已在无声中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