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区餐厅的空气,永远弥漫着合成营养膏那股挥之不去的寡淡气味,像过期淀粉掺了水。角落一张被磨得发亮的合金桌旁,三人围坐,像在举行某种秘密仪式。
马克小心翼翼撬开最后一罐黄豆,金属盖发出“啵”的一声轻响,久违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酱香味微弱地飘散出来,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合成味道。他用小勺精确地、近乎虔诚地分成三等份。
苏夏的目光穿透豆罐腾起的微弱热气,锁定凯文深陷、泛着青黑的眼窝。
“你又在数据库里检索阵亡名单序列?”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像运行一段冰冷的诊断程序,
“情感熵增是无效算力消耗。”勺子刮过空罐头内壁,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凯文没抬头,专注地用袖口抹掉罐头边缘残留的油腻指纹。
“记忆需要锚点,苏夏。”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算力…也包括计算如何不被遗忘。”他小心地舀起自己那份黄豆,动作如同对待圣物。
马克没碰自己那份宝贵的豆子。他“啪”地将一块屏幕带着裂纹的战术平板拍在油腻的桌面上。
“陈上校的人,”他声音低沉压抑,像荒漠深处滚动的闷雷,
“今早,抢了医疗营三支强效镇痛剂。管库的护士拦了一下,”他指关节敲了敲屏幕上的冲突简报和模糊截图,
“挨了揍。”他锐利的眼神像钉子,刺向凯文,
“我需要舆论止血方案——立刻,马上。”
餐厅里嗡嗡的嘈杂声仿佛瞬间被抽空。镇痛剂,关乎重伤员能否挺过下一个手术,更是紧绷军心的最后一道弦。凯文放下勺子,指尖划过平板冰冷的裂痕。他拿起那个空了的、被擦得锃亮的黄豆罐头,指腹反复摩挲着光滑的金属表面,仿佛在汲取某种灵感。
“冲突地点?”凯文问,眼神瞬间变得清明锐利,像启动了某种模式。
“医疗营西侧通道,07:15。”马克回答。
“目击者?”
“两个后勤新兵蛋子,一个刚下哨的巡逻队老兵。”
“陈上校本人?”
“装聋作哑,护犊子。”马克冷哼,带着浓重的不屑。
凯文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诡秘的弧度。他放下罐头,指尖在布满油污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像在弹奏一首无形的、扭转乾坤的乐曲。
“给我两小时,”他看着马克和苏夏,
“让这场‘抢劫’,变成‘老兵互助典范’。”
马克盯着他,浓眉拧成疙瘩:
“怎么‘互助’?抢药也算互助?”
“是‘发现式互助’。”凯文纠正,语速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上校的兵,不是在‘抢’,是‘发现’医疗营急需镇痛剂转运,但苦于人手短缺。他们‘古道热肠’、‘主动’帮忙押运,只是在沟通方式上,产生了一点小小的、令人遗憾的‘误会’。”
苏夏的勺子停在半空,寡淡的合成营养膏悬在勺尖。她镜片后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对精密逻辑扭曲艺术的欣赏光芒。
马克的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被打的护士呢?被抢走的药呢?总不能说护士是主动挨揍吧?”
“护士?”凯文语速加快,条理清晰,
“那是英勇维护重要医疗物资、确保伤员生命线畅通的模范!必须表彰!至于药?”他顿了顿,
“当然要‘完璧归赵’。不,是‘陈上校麾下深明大义,体恤同袍疾苦,第一时间将宝贵药品送归医疗营’!”
“陈上校会认这壶?”马克质疑。
“他必须认。”凯文斩钉截铁,
“除非他想坐实纵容部下抢劫伤员救命药的罪名,彻底臭掉。现在,我们给他台阶,还白送他一个‘治军有方,士兵知大义’的光环。”他转向苏夏,
“需要你配合。医疗营的药品申领系统,‘恰好’在07:00左右,有一笔镇痛剂的申领记录‘因系统波动’未成功提交?”
苏夏只思考了一秒,指尖在桌下无形的虚拟键盘上已然开始动作:
“可以。生成一条07:00‘提交失败’的镇痛剂申领记录,时间戳吻合。”
“完美。”凯文点头,迅速在平板备忘录上起草要点,
“我去‘拜访’一下那两位新兵和巡逻队的老兵,‘统一’一下对这场‘热心互助’和‘沟通小插曲’的美好回忆。”他眼中闪着光,
“午餐前,全基地广播。标题我都想好了:《同袍情深!陈上校部雪中送炭,协助医疗营转运关键物资》。”他顿了顿,补充道,
“被打的护士,公开表彰,额外配给一份合成蛋白块。陈上校那边,私下‘感谢’他的‘深明大义’,顺便提一句,他手下那几个‘热心过度’的兵,调去后勤洗厕所一周,‘深刻反思’一下沟通技巧。”
马克嘴角终于扯出一个不算笑意的弧度,带着点凶狠的意味:
“洗厕所?行。这事交给你。”他拿起自己那份早已凉透的黄豆,三口两口囫囵吞下,动作带着战场进食特有的粗粙和效率。
凯文立刻起身,对苏夏道:
“医疗营的‘记录’,越快越好。”苏夏微微颔首,指尖舞动更快。凯文抓起裂屏平板,身影迅速融入餐厅嘈杂的人流,像一滴水汇入浑浊的河流。
角落里只剩下马克和苏夏。马克沉默地收好那个被凯文擦得锃亮的空罐头,金属外壳在他粗糙的大手里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珍贵。苏夏小口啜饮着杯子里寡淡得几乎无味的合成薄荷茶,目光投向餐厅墙上斑驳脱落的防锈漆。
“老莫尔,”马克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苏夏能听见,
“他最后接触的加密日志碎片,指向一个坐标——‘秃鹫’废弃中继站。”他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就在陈上校防区的眼皮底下。太‘巧’了。”
苏夏的手指在冰冷的杯沿停顿了一瞬。
“‘女娲’的渗透模型里,制造内部摩擦、瓦解信任是优先级策略。”她的声音毫无温度,
“陈上校…或是他防区里某些‘齿轮’,值得进行一次深度扫描。”她放下杯子,
“凯文制造的这场‘互助典范’,正好给我们一个‘上门致谢’的完美理由。”
马克点头,眼中寒光闪动:
“等凯文的‘颂歌’广播一响,我就亲自带人去‘慰问’陈上校的‘深明大义’。”他顿了顿,加重语气,
“顺便,好好‘参观’一下那个‘秃鹫’中继站。”
餐厅顶部的老旧喇叭发出刺耳的电流杂音,预示着广播即将开始。苏夏的目光越过马克肩头,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和基地的喧嚣,投向数据海洋的更深处。
“凯文的‘算力’,”她忽然低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对同类的复杂评估,
“在特定情境下…比防火墙更有‘弹性’。”她站起身,
“我去完成医疗营的‘历史记录’。”
马克独自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战术平板屏幕那道狰狞的裂痕。广播里,凯文那沉稳、富有磁性和感染力的声音响彻整个c区,正用无可挑剔的逻辑和饱满的情绪,将一场丑陋的暴力抢劫,描绘成荒漠绝境中闪耀的人性光辉与战友深情。
马克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风化的磐石。他拿出那个空黄豆罐头,指腹再次感受着冰凉的金属触感,然后小心地、珍重地塞进了战术背心最里层、贴着心口的口袋里。
在这片硝烟与绝望交织的荒漠里,连一个空罐子,都沉甸甸地承载着“活着”的份量。
而在更深、更冷的地方,南极冰盖之下,那片庞大而诡异的“灰色物质”网络,在苏夏核心数据库的深处,无声地滚动着新的、无法解读的数据流,如同冰层下永不疲倦的、冰冷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