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将至。
天穹沉沉压下,浓墨般的云层淤积在赵家祠堂低矮的檐角之上,不见一丝星月微光。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湿冷的土腥气,预示着山雨欲来。风,不知何时停了,死寂得可怕,连虫鸣都销声匿迹,只剩下祠堂四周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以及那一片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粗重喘息。
祠堂前那片不大的空地,此刻成了阴森的舞台。
十六个本家选出来的精壮汉子,早已木然站立。他们清一色穿着浆洗得发硬、却依旧难掩陈旧破败的靛蓝色粗布短褂,脸上涂抹着一层厚厚的劣质白粉,在昏黄摇曳的几盏气死风灯照射下,泛着瘆人的青灰色。眼神空洞,嘴唇紧抿,没有一丝活气,倒像是刚从坟里刨出来、被赶尸匠驱赶着的行尸。他们围着的,是那顶所谓的“喜轿”——几根破旧的木棍勉强扎成的骨架,蒙着一块早已褪尽鲜艳、污迹斑斑、近乎暗褐色的破旧红布。红布在微弱的灯下呈现出一种凝固血痂般的色泽,松松垮垮地搭着,随着灯影晃动,投下的阴影扭曲变形,活像一口刚钉上钉子、正待抬走的薄皮棺材。
陈老拐佝偻着腰,从祠堂幽深的门洞里踱了出来。他换上了一件半旧不新的玄色长衫,浆洗得过分挺括,反而更衬出他枯瘦干瘪的身形,如同裹在宽大衣服里的骨架。昏黄的灯光只照亮他半边脸,另一半深深陷在阴影里,沟壑纵横的脸皮绷得死紧,每一条皱纹都像是用刀刻上去的。他手里没有锣鼓,没有唢呐,只有一截不知从哪里折来的、光秃秃的桃木枝,权充法器。
“吉时到——!”
陈老拐猛地吸了一口气,脖颈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这三个字。那声音干涩、尖利,如同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在死寂的夜里骤然炸开,刺得人耳膜生疼,心头更是猛地一抽。没有惯常的喧天锣鼓应和,没有喜庆的唢呐欢鸣,这声宣告如同投入古墓的石头,只激起一片更深、更冷的死寂。围观的村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连呼吸都屏住了几分。
祠堂门口,那抹刺目的猩红终于出现了。
两个同样面色青灰的妇人,几乎是半拖半架着阿芸出来。那身陈旧的猩红嫁衣,在昏暗的光线下更像一团模糊的、移动的血污。沉重的盖头蒙着她的头脸,将她彻底与这个世界隔绝。她的脚步虚浮踉跄,全靠身旁妇人铁钳般的手支撑着才没有瘫倒。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荆棘之上,细微的颤抖透过那层猩红的布料传递出来,无声地诉说着绝望的挣扎。她被粗暴地塞进了那顶“喜轿”里。轿身猛地一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蒙着的暗红破布也跟着剧烈抖动,像垂死之人最后一下抽搐。
“起——轿——!”
陈老拐手中的桃木枝朝前一指,声音再次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那十六个汉子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猛地一扯,动作僵硬地弯下腰,肩膀抵上抬杠。粗壮的杠子压在肩头,发出沉闷的“嘎吱”声。他们同时发力,将那口“移动的棺材”抬离了地面。动作迟缓、沉重,每一步踏在夯实的泥地上,都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丧钟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没有号子,没有鼓点,只有这单调而压抑的脚步声,踏、踏、踏……在粘稠的夜色里回荡,震得人心口发麻。队伍开始以一种近乎送葬的缓慢速度,向着村外、向着那片被夜色吞没的坟地挪动。
人群像被无形的潮水推动着,默默地跟在后面,形成一条长长的、沉默的影带。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偶尔一两声被强行压下去的咳嗽。昏暗的气死风灯在队伍前后摇晃,灯光昏黄微弱,仅仅照亮抬轿汉子脚下那一小片泥地,以及他们青灰麻木的脸。更远处的黑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嘴,等待着吞噬这支诡异的队伍。祠堂的阴影被迅速抛在身后,越来越远,最终被浓重的夜色彻底吞没。
赵木匠夫妇没能跟上来。他们被几个本家男人死死地按在祠堂的角落里。赵母的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瘫软如泥,眼神涣散,已经哭不出一滴泪。赵木匠的头颅深深埋在双膝之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那件破旧的褂子后背,被无声汹涌的泪水浸透了一大片深色。
陈墨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牢牢钉在祠堂院墙外一棵老槐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他整个身体都隐藏在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在暗夜里燃烧着两点幽冷的寒芒,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死死钉在那顶移动的暗红“棺材”上。抬轿汉子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直接踏在他的心尖上,踩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痉挛、碎裂。袖中,那把短刀的刀柄已经被他掌心的冷汗浸透,又被滚烫的血液浸润。刀锋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紧紧贴着他的小臂,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那是他自己在极度压抑下,无意识地将刀刃更深地压进皮肉里留下的伤口。
当那顶破轿彻底融入村口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被巨兽一口吞噬的瞬间,陈墨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难以遏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深深咬进下唇,一股浓烈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他藏在袖中的右手,痉挛般地握紧了刀柄,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就在这时——
呜——
一阵不知从何处卷起的阴风,如同鬼哭般骤然掠过空旷的村口,猛地掀起了那顶“喜轿”破旧蒙布的一角!猩红的盖头之下,阿芸那毫无血色的、紧闭双眼的下半张脸,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一闪而逝!只一瞬,快得像幻觉,但那惊鸿一瞥中透出的死寂与绝望,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墨的眼底!
风随即消散,破布落下,重新将那抹猩红连同里面的绝望彻底封死。
“轰隆!”
天边,一道惨白的、扭曲的闪电猛地撕裂了浓墨般的夜幕,将整个扭曲的送亲队伍、连同抬轿汉子们青灰的鬼脸瞬间映照得一片惨白!紧随而来的,是一声沉闷得仿佛大地都在颤抖的滚雷,由远及近,轰隆隆碾过死寂的村落上空,带来山雨欲摧的窒息压迫。
陈墨猛地抬头,望向闪电消逝后更加浓重的黑暗深处。那两点幽冷的寒芒,在雷声滚过的刹那,陡然爆发出一种近乎实质的、玉石俱焚的凶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