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像是有人用一把钝锈的斧头,一下下劈凿着他的脑壳,每一次沉重的敲击都伴随着无数尖锐的碎片在颅内飞溅。陈默——不,此刻占据这具躯壳的混乱意识还无法完全确认自己是谁——在一种黏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污浊的油脂。几缕灰败的光线,艰难地从头顶一处破瓦的缝隙里挤进来,勉强勾勒出这个狭窄空间的轮廓。低矮,压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是潮湿泥土的腥气,是木头朽烂的霉味,是某种廉价油脂燃烧后残留的呛人烟味,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活人的汗馊气。
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隐的闷痛。喉咙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火烧火燎。他试图撑起身体,却发现这具身体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手臂酸软无力,仅仅抬离那硬邦邦的床板寸许,就颓然落下,砸起一小片浮尘,在微弱的光柱里惊慌地舞动。
“呃……”一声压抑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嘴唇间逸出,嘶哑得不像人声。
就在这痛苦挣扎的间隙,一些不属于他的、冰冷杂乱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他混乱的意识里:
陈墨。 一个名字,带着泥土和笔墨的滞涩感,死死烙印下来。
武朝。一个庞大王朝的名号,遥远、陌生,带着铁锈和旌旗猎猎的沉重威压。
陈家村。 云雾山脚,穷乡僻壤,像被世界遗忘的苔藓。
父母双亡。模糊的棺椁影子,凄厉的唢呐声,最后是两座孤零零的荒坟。刻骨的悲凉瞬间攥紧心脏。
体弱多病。 常年缠绕的咳嗽,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一碗碗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苦涩药汤。
寄人篱下。一张刻薄寡恩的妇人脸,三角眼,薄嘴唇,吐出的字眼比腊月的冰棱子还冷。一个模糊的、总是蹲在墙角沉默抽烟的男人侧影。冰冷的灶台,永远吃不饱的粗粝饭食。
书生。几卷翻烂的、散发着霉味的线装书,一支秃了毛的毛笔,一方粗糙的砚台。手指上洗不掉的淡淡墨痕。这似乎是这具身体唯一的价值标签,也是沉重的枷锁。
“陈家村……陈墨……书生……”他(陈默)在心底艰难地咀嚼着这些信息碎片,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两条毒蛇,缠绕住他刚刚复苏的意识。这不是他熟悉的世界!这不是他的身体!他像是一个被强行塞进陌生皮囊里的囚徒,灵魂在狭小的空间里徒劳地冲撞,发出无声的尖叫。
“我……我是谁?” 这个问题在混沌的脑海里反复冲撞,却撞不破那层厚厚的、名为“陈墨”的迷雾。属于“陈默”的记忆被死死地隔绝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只剩下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强烈的“错位感”和“不属于感”在疯狂叫嚣。
就在这时——
“嘎——!”
一声突兀、嘶哑、带着不祥意味的啼鸣,毫无预兆地刺破了土屋内外沉重的寂静。那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耳边,带着一种穿透腐朽的锐利。
陈墨(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望向那唯一的光源——破瓦缝隙下的那扇小小的、糊着发黄窗纸的窗户。
窗纸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像一张布满泪痕的脸。透过那些孔洞,他看到了。
窗外,一株枝桠扭曲、仿佛饱经风霜雷劈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干在灰暗的天幕背景下,伸展出绝望的线条。就在一根最低矮、几乎探到土屋屋檐的枯枝上,稳稳地立着一只鸟。
一只乌鸦。
通体漆黑,羽毛在阴翳的天光下泛着一种湿漉漉的、不祥的幽光。它个头不小,显得异常精悍。尖利的喙微微张开,似乎还在回味刚才那声刺耳的鸣叫。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眼睛——两颗小小的、圆圆的墨点,冰冷、锐利,没有丝毫属于生灵的暖意,就那么直勾勾地,穿透破烂的窗纸,精准地“钉”在了躺在土炕上、虚弱不堪的陈墨脸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纯粹的、俯瞰蝼蚁般的冷漠审视,又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陈墨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并非来自体表,而是源自灵魂深处,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让他头皮阵阵发麻。他想移开视线,却发现身体僵硬得不受控制,只能被动地承受着那对冰冷墨点的注视。空气仿佛凝固了,土屋里只剩下他自己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砰…砰…砰…
沉重得如同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的剧痛。
“嘎——!”
乌鸦似乎对这场无声的对峙失去了耐心,或者得到了某种确认。它再次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啼鸣,像是在做最后的宣告。然后,它猛地一蹬枯枝,漆黑的双翅倏然展开,如同两片骤然垂落的夜幕,无声地滑入窗外那片灰蒙蒙的、细雨迷蒙的混沌之中,转瞬消失不见。
只留下那根枯枝在凄冷的雨雾里,微微地、令人心悸地颤动。
陈墨依旧僵硬地躺着,维持着望向窗户的姿势。乌鸦消失了,但那对冰冷的墨点,却仿佛烙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窗外,雨丝似乎更密了一些,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屋顶残缺的瓦片,又顺着缝隙滴落下来,在屋内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小水洼。
滴答…滴答…
声音单调而冰冷,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伴奏。
沉重。
无边无际的沉重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挤压着这具陌生的、虚弱的躯壳,更挤压着里面那个惊恐、迷茫、无所适从的灵魂。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身体,贫病交加的绝境,还有那只象征着不祥的、冰冷注视的乌鸦……所有的一切都像冰冷的淤泥,将他死死地按在黑暗的深渊底部。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掠过土炕边粗糙的泥墙。墙壁上布满纵横交错的裂痕,像一张扭曲的网。在靠近炕沿的一处阴暗墙角,似乎用烧过的木炭之类的东西,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模糊的字迹。
光线太暗,他看不太清,但那轮廓……
像是一个潦草的“陈”字。
陈墨。
他闭上了眼睛,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茫然与窒息感。冰冷的汗珠,沿着他的额角,悄无声息地滑落,没入身下那散发着霉味的、粗硬的麻布枕巾里。
这具身体是陈墨的。
可“我”……又是谁?
窗外,雨声渐沥,寒气透过四壁的缝隙,一丝丝地渗入骨髓。土屋里,只有他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声,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重与陌生中,微弱地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