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傍晚的天色,阴沉得如同打翻了墨池。厚重的铅云层层叠叠,几乎压到了祠堂那歪斜的檐角,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掐灭。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闷热像一张湿透的厚毯子,严严实实地捂住了整个村庄,连呼吸都带着一种肺叶被水浸透的沉重感。汗水不再是流淌,而是从每一个毛孔里艰难地渗出来,粘腻地贴在皮肤上,酝酿着令人烦躁欲呕的绝望。一丝风也没有,死寂得如同坟场,连平日聒噪的虫豸都噤了声,仿佛预感到某种大恐怖的降临。
凝滞的闷热终于绷到了极限。
“咔嚓——!”
一道惨白扭曲的闪电,如同垂死巨蟒的痉挛,猛地撕裂了西方浓墨般的天幕!短暂的光芒将村口那两棵枯瘦老槐映照得如同狰狞的鬼爪。紧随而来的,不是熟悉的炸雷,而是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闷得仿佛大地都在颤抖的隆隆声,由远及近,如同无数沉重的石碾,在天穹深处缓缓碾过。这压抑的酝酿,比瞬间的炸响更让人心胆俱裂。
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再次倾盆而下!
没有前奏,没有试探。豆大的、冰凉的雨点如同无数疯狂的鞭子,带着万钧之力,凶狠地抽打下来!瞬间,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铺天盖地的哗哗声!密集的雨点砸在屋顶、地面、树叶上,汇成一片狂暴的白噪音,淹没了世间一切声响。狂风也骤然卷起,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如同失控的野兽,疯狂地冲撞着紧闭的门窗,发出呜呜的尖啸,仿佛无数怨魂在拍打、哭嚎。水汽瞬间弥漫开来,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植物腐败的气息,冰冷地钻进鼻腔,直透肺腑。
陈墨蜷缩在破屋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空壳。七日七夜的心油煎熬,恐惧、负罪、无休止的关于阿芸下落的恐怖想象,早已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败。嘴唇干裂起皮,上面凝结着暗红的血痂。他死死抱着双膝,身体在闷热与骨髓深处渗出的阴寒中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
外面的暴雨如同天河的倾泻,狂暴地冲刷着整个世界。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都短暂地照亮他苍白如鬼的脸,映出那双空洞、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凝固的绝望。雷声不再是轰鸣,而是沉闷的、如同巨大棺盖合拢的撞击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砸在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阿芸…七天…整整七天了…
流言中那些恐怖的画面——幽绿的鬼火、凄厉的哭声、被撕碎的猩红嫁衣——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非但没有被掩盖,反而如同获得了某种诡异的生命力,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滋长、扭曲、放大!他仿佛看到阿芸穿着那身湿透的、散发着霉烂气息的猩红,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绝望地挣扎,每一次闪电亮起,都映出她那张苍白麻木、被黑暗吞噬的脸!他甚至能“闻”到泥土深处散发出的、混合着血腥的腐败气息!
“呃……” 一声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他猛地将头埋进臂弯,双手死死抠住自己的头皮,指甲几乎要陷进皮肉里!巨大的痛苦让他佝偻的身体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绝望幻象。
就在这时——
一道格外粗壮、惨白得刺眼的巨大闪电,如同天神暴怒挥下的巨鞭,猛地撕裂了整个天穹!瞬间将破屋内的一切映照得一片惨白!光芒穿透了窗棂的缝隙,短暂地驱散了屋内的浓重黑暗。
就在这惨白光芒爆发的刹那!
陈墨的眼角余光,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瞥向了墙角那张破旧的木桌!
那本暗黄色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册页,就静静地躺在桌面的阴影里。
在闪电强光的映照下,那本册页似乎……有些不同了!
那道横亘在册页封面上的、如同干涸血迹般凝固的狰狞墨痕,在刺眼的白光下,颜色显得格外深沉、浓重,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邪异!更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墨痕深处,那几道构成“山神新妇”字样的笔划之上,那丝若有若无、曾被他在极度恐惧中怀疑是血迹的暗红,此刻竟异常清晰!
不,不仅仅是清晰!
在闪电强光的短暂照耀下,那暗红的色泽,仿佛……活了!
它不再是干涸的死物,而是如同某种深藏在墨迹之下的、拥有生命的活体!极其微弱、极其诡秘的暗红色流光,如同最细小的血管里流动的污血,在那几道构成“山神新妇”的墨痕深处,极其缓慢地……游走着!一闪而逝,却又真实存在!那微弱的光晕,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粘稠质感,仿佛干涸千年的血迹,在某种邪恶力量的召唤下,重新开始了极其微弱的……呼吸!
闪电的光芒瞬间熄灭。
屋内重归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窗外震耳欲聋的暴雨声和沉闷的雷声在持续轰鸣。
但陈墨的身体,却如同被一道真正的闪电劈中,猛地僵直!连颤抖都停止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冰冷刺骨和灼热滚烫的强烈悸动,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他的四肢百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冲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狂跳!
他看到了!
他确信自己看到了!
那墨痕深处游走的……血光!
那不是错觉!不是光影的戏法!那是一种……活物的蠕动!一种邪恶生命力的微弱脉动!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庞大、更纯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这恐惧如此强烈,如此具体,甚至压过了对阿芸下落的担忧和对自身罪孽的煎熬!它直接指向了那本册页本身!指向了那墨痕深处正在“呼吸”的诡异血光!指向了“山神新妇”这四个字背后所代表的、远超他想象的恐怖真相!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连骨髓都仿佛被冰封!但同时,一种源自灵魂深处、无法理解的、近乎本能的强烈悸动,又在他体内疯狂冲撞!那悸动带着一种诡异的吸引力,如同深渊在凝视着他,诱惑着他去靠近,去触碰,去……窥探那墨痕深处隐藏的秘密!
恐惧与悸动,冰与火的极致冲突,在他体内疯狂撕扯!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剧烈的寒颤。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他。窗外暴雨倾盆,雷声沉闷如巨兽低吼。
但他的感官,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死死牵引,牢牢钉在了墙角木桌的方向,钉在那本被黑暗重新吞噬的册页之上!
他不敢再看!那墨痕深处游走的血光,如同活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黑暗,直接窥视他的灵魂!带来比死亡更深的寒意!
可他又无法移开视线!那诡异的悸动,那如同深渊低语般的诱惑,死死地攫住了他!那墨痕里的血光,那“山神新妇”的字样,仿佛成了连接未知恐怖的唯一线索!阿芸…阿芸的消失…是否就与这册页上正在“呼吸”的邪异有关?
黑暗中,他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囚徒。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僵硬冰冷,灵魂却被那诡异的悸动灼烧得几乎沸腾。冷汗顺着他的额角、鬓角、下颌不断滴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微不可闻的、空洞的回响。
“轰隆隆——!!!”
又一声沉闷得仿佛要将大地都震碎的滚雷,在村子上空猛然炸开!巨大的声浪冲击着破屋的墙壁和屋顶,震得梁木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屋内的油灯灯焰被震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在墙壁上投下无数扭曲跳动的鬼影。
就在这雷声炸响、灯影狂舞的瞬间!
陈墨那双因恐惧而几乎失焦的眼睛,猛地死死盯住了册页的方向!在摇曳的、昏暗的油灯光晕边缘,那本册页的轮廓隐约可见。
一道新的、更加细微、却更加清晰的暗红流光,如同一条苏醒的毒蛇,极其诡异地,再次在那道狰狞墨痕的深处,极其缓慢地……游弋而过!
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光影的错觉!
那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