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窑内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陈墨粗重的喘息和右臂骸骨笔管末端那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啃噬声。指尖摩挲着墓砖上那简陋却有效的“镇”字符文,冰冷的信心如同初凝的薄冰,覆盖在绝望的深渊之上,脆弱却真实。
他不敢有丝毫松懈。意念沉入识海深处,《灵异诡谈录》漆黑的册页冰冷地悬浮着。视界边缘,一行血色的数字清晰得刺眼:【命元:玖年柒月】。旁边,一行更小、更虚幻的血字如同水波般微微荡漾:【微光鬼眼(残)· 剩余:叁息】。
叁息!时间如同指间流沙,飞速消逝!
几乎是同时,他眼中那层覆盖世界的灰翳开始剧烈地波动、闪烁,如同信号不良的屏幕。祠堂方向翻腾的怨念灰雾、赵家废墟残留的甜腻花香“丝线”、门外黑暗中潜伏的扭曲窥视感……这些非人的景象都在迅速褪色、模糊,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汽。
视野在快速回归“正常”——那被风雨蹂躏的破败废窑,布满裂缝的潮湿墙壁,地上冰冷的黑泥,以及那扇摇摇欲坠、勉强阻挡着门外未知恐怖的木门。然而,这种“正常”在经历过鬼眼的窥视后,反而显得更加虚假和危机四伏。失去这份特殊的视觉,意味着他将再次成为黑暗中的瞎子,对潜藏的危险一无所知!
不能待在这里!那简陋的符文只能逼退一时,绝非长久之计。门外黑暗中潜伏的东西,以及更远处那盘踞云梦泽、化身为葬眼山岳的邪神意志,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必须立刻离开这绝地!
陈墨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扶着冰冷的窑壁站起。左肩至臂膀的石化部位沉重而刺痛,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神经。右臂骸骨笔管的啃噬感愈发清晰,仿佛那婴儿指骨正在贪婪地吮吸他本已透支的生命精华。他踉跄着走到窑门裂缝处,小心翼翼地向外窥视。
鬼眼残留的最后一缕灰翳,勉强穿透了密集的雨幕和沉沉的黑暗。门外泥泞的空地上,空无一人(鬼),只有几道凌乱后退的拖痕迅速被浑浊的雨水冲淡。更远处,风雨中的陈家村轮廓如同匍匐的巨兽死尸,死寂得没有一丝灯火,只有风雨的呼啸和隐隐约约、不知是风声还是什么的呜咽。而另一个方向,村口之外,那条因暴雨而暴涨的山溪正发出浑浊而沉闷的轰鸣。
两条路,如同命运的分叉口,冰冷地横亘在他面前。
路一:顺溪而下。
沿着这条狂暴的山溪,水流湍急,或许能更快地抵达下游的某个小镇或村落。那里有人烟,意味着可能有食物、药物、暂时的庇护所,甚至……可能打听到关于外面世界、关于朝廷动向的消息。钦天监、东厂……他们既然能布下“龙气焚城网”,或许也有应对邪神的方法?找到他们,也许能借力?但这条路的凶险同样致命!他这副模样——左臂石化,右臂异化,衣衫褴褛,怀揣《诡谈录》这等邪异之物——一旦遇到官差盘查,或者被地方豪强势力盯上,无异于自投罗网。更可怕的是,葬眼山岳的邪异污染是否已随溪流扩散?下游是否也成了人间地狱?鬼眼失效后,他根本无法判断!
路二:遁入山林。
鬼眼最后闪烁时,他曾瞥见西面那片连绵起伏、被浓重雨雾笼罩的山林方向,阴气的浓度似乎……相对稀薄一些?至少不像村子周围和溪流下游那样,几乎被粘稠的灰白怨念和甜腻花香所浸透。山林意味着更原始的危险——毒虫猛兽,复杂的地形,可能存在的、未被《诡谈录》记录的山精野怪。而且,深入荒僻之地,意味着彻底断绝人烟,一切补给只能靠运气,伤病意味着死亡。更重要的是,山林深处是否藏着比那些鬼物更恐怖、更诡异的存在?鬼眼消失后,那片浓雾山林在他眼中,就是一片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未知。
时间不等人!鬼眼最后一丝灰翳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
“嘶……” 右臂骸骨笔管传来一阵更剧烈的啃噬痛楚,仿佛在催促他做出选择。陈墨额头渗出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本冰冷的《诡谈录》硬角硌着他的肋骨,如同一个沉重的诅咒,也是一个冰冷的筹码。
权衡,在死亡的倒计时下飞快进行:
自身状态:极度虚弱,左臂半废影响行动和平衡,右臂的骸骨笔管是定时炸弹也是唯一武器。命元仅剩九年七个月,经不起任何大的消耗或意外。怀揣《诡谈录》,是力量之源,更是招灾引祸的根源。
外部威胁: 废窑外的鬼物虽暂时退却,但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甚至引来更可怕的东西。葬眼山岳的邪异污染范围未知,顺流而下风险难料。乱葬岗方向残留的甜腻花香“丝线”虽淡,却如同指向标,让他本能地排斥靠近下游。
《诡谈录》的提示: 鬼眼最后显示的阴气稀薄,或许并非绝对安全,但至少是相对“干净”的选择。而且……山林的环境,似乎更符合他潜意识里对“隐蔽”、“蛰伏”的需求。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是恢复,是理解自己这身异变和《诡谈录》更深层的力量,而不是立刻卷入人世的纷争和朝廷的视线!
鬼眼的灰翳彻底消失了!世界彻底回归了风雨交加的、纯粹的黑暗。门外雨声、溪流声、风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沌的噪音,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异响,也放大了他内心的不安。
“噗嗤……”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虚弱,右臂骸骨笔尖处,一滴粘稠、散发着微弱甜腥气的暗绿色液体,从啃噬的缝隙中渗出,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瞬间被雨水稀释。
这诡异的景象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暴露在城镇?在命元枯竭、身负异形、强敌环伺的情况下,那简直是自杀!他赌不起!朝廷的龙气火符或许能焚骸,但更可能把他这个“邪异源头”也一并焚了!
山林!未知的野兽精怪固然可怕,但至少……它们遵循的是更原始的、或许能用《诡谈录》规则去理解甚至利用的法则!他需要的是一个喘息之地,一个能让他暂时摆脱邪神意志直接锁定、摆脱王朝通缉目光的角落!
“嗬……” 陈墨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冰冷的决绝取代。他不再看向溪流的方向,而是猛地转身,背对着那扇脆弱的窑门,面向废窑深处那个被风雨侵蚀出的、通往西面山林方向的坍塌豁口!
豁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钻过,外面是陡峭湿滑的土坡和更浓重的黑暗。风雨毫无遮挡地灌进来,冰冷刺骨。
没有退路了!
他最后瞥了一眼那块刻着“镇”字符文的残破墓砖,将它用力塞进怀里。冰冷的砖石紧贴着胸膛,带来一丝微弱却实在的安全感。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左臂的剧痛和右臂的啃噬感,调动起透支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个黑暗的豁口,一头扎了进去!
冰冷的雨水和泥浆瞬间包裹了他。陡坡湿滑,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下冲去,荆棘和碎石划破了本就破烂的衣衫和皮肤。身后,废窑那如同墓穴般的轮廓迅速被雨幕和黑暗吞噬。
当他终于挣扎着在坡底稳住身形,浑身泥泞,狼狈不堪地抬起头时,眼前是连绵起伏、在暴雨中如同巨兽脊背般沉默耸立的山峦。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在山林间翻涌,将一切都笼罩在未知的灰白之中。
没有路。只有无尽的树木、藤蔓、湿滑的岩石和深不见底的黑暗。
鬼眼已熄,前路茫茫。但他别无选择。
山林的风声,如同巨兽低沉的呼吸,带着湿冷的草木腥气和泥土的腐败味,将他彻底吞没。陈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将怀中《诡谈录》冰冷的触感当作唯一的锚点,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那片更加荒僻、更加幽深、也更加未知的浓雾山林,蹒跚而去。每一步,都踏在透支的未来之上,骸骨笔尖的啃噬声,是这绝望旅途中唯一的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