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山溪在嶙峋乱石间奔涌,冲刷着暴雨留下的泥泞痕迹,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呜咽。水汽弥漫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混合着泥土、腐叶以及某种更深层、难以言喻的湿腐气息,沉甸甸地压在陈墨的胸口。
他几乎是爬行着挪到溪边的。
逃离陈家村那地狱般的景象,仿佛就发生在上一刻。木筏在狂暴的浊流中解体,冰冷的河水裹挟着死亡的记忆,将他狠狠拍在布满鹅卵石的浅滩上。不知昏迷了多久,刺骨的寒意和肺部的剧痛才将他唤醒。浑身湿透,衣衫褴褛,遍布着擦伤和淤青,左臂被木筏碎片划开的口子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闷痛。
饥饿和干渴像两条贪婪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内脏。他挣扎着撑起身体,视线模糊地望向溪水。水是浑浊的土黄色,表面漂浮着枯枝败叶和细小的泡沫,散发着淡淡的土腥味。这绝不是理想的水源,但此刻,这浑浊的溪流就是维系他摇摇欲坠生命的唯一甘泉。
他踉跄着扑到水边,顾不得许多,用颤抖的双手掬起水,贪婪地灌入口中。水带着泥沙的粗糙感和难以形容的怪味,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却虚假的慰藉。他反复掬水,清洗着脸上、手臂上的污泥和血痂,冰冷的溪水刺激着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也让他混乱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凝固在溪边一块巨大的、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岩石下方。
在那岩石与潮湿泥岸形成的狭窄缝隙里,斜倚着一团灰败的轮廓。
是一个人。
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
一具骸骨。
它半埋在湿滑的淤泥和腐烂的落叶中,姿态扭曲,仿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拼命向溪水爬行。衣物早已破烂不堪,被泥水浸透、被霉菌侵蚀,变成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褴褛布条,勉强挂在灰白的骨架上。从残存的样式和厚实的质地来看,生前应是个走南闯北的行商。
真正让陈墨瞳孔收缩的,是骸骨的状态。
头颅,不翼而飞。
断裂的颈骨暴露在潮湿的空气中,参差不齐的断面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灰白色。断口边缘并非光滑的切割,而是布满了细密、尖锐的啃噬齿痕,深深嵌入骨质的缝隙里,仿佛被某种拥有利齿的生物反复撕咬、咀嚼过。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妖异气息,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缠绕在断裂的颈骨和周围的泥土上,散发着一种类似腐坏蜂蜜的、令人头晕的甜腥味。
骸骨的胸腔和四肢骨骼相对完整,但上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和刮痕,像是被粗暴地拖拽过。在骸骨散落的手骨旁边,几枚钱币反射着溪水微弱的粼光。
陈墨的心跳骤然加速,不是因为恐惧尸体——陈家村的惨剧早已将他的恐惧阈值拔高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而是因为这具骸骨出现在这里的方式和时间,以及那股残留的妖气,都透着浓重的不祥。
他强忍着肋下的疼痛,小心翼翼地靠近,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卵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片只有水声的死寂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蹲下身,屏住呼吸,仔细审视。骸骨相对“新鲜”,血肉虽已完全腐烂消失,但骨骼尚未被彻底风化或染上深重的土色,骨缝间还残留着暗褐色的污迹,似乎是干涸的血渍。死亡时间,恐怕就在他逃离陈家村的前后几天。
他的目光落在那几枚钱币上。它们并非武朝常见的圆形方孔铜钱。这些钱币更大一些,质地更沉,呈现出一种暗沉的古铜色。形状同样是外圆内方,但内孔的边缘异常锋利,外缘则雕刻着细密而繁复的纹路——那纹路扭曲盘绕,细看之下,竟像是三只首尾相衔、形态诡异的怪眼!钱币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滑腻的绿锈,触手冰凉,隐隐透着一股与颈骨处相似的、令人不适的甜腥妖气。
这不是武朝官铸的钱币。它们来自外界?还是某个不为人知的隐秘势力?是死者生前携带的货物,还是……某种身份的凭证?
陈墨的目光继续搜寻,在骸骨腰腹部位的淤泥里,发现了一个半埋着的皮质小囊。囊袋不大,做工却颇为精细,用的是某种坚韧的深褐色兽皮,边缘用银线缝制着简单的云雷纹。囊袋的抽绳已经腐朽断裂,袋口敞开,里面空空如也。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囊袋内部。指尖触碰到内壁,感觉异常光滑,甚至带着一丝微弱的、奇异的“洁净”感,与外部沾染的污秽截然不同。更关键的是,在内壁的深处,他摸到了几道极其细微的刻痕。不是装饰,更像是某种符箓残留的笔画痕迹!指尖划过那些刻痕时,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一闪而逝,随即又被皮囊本身的冰凉所取代。
这个囊袋,曾经装过符箓!而且绝非普通的驱邪符,残留的这点“洁净”感和微弱暖意,都显示出其不凡。持有者,很可能是个懂得一些术法、或者与修行界有关联的人。但即便如此,他(或她)还是死在了这里,头颅被啃噬,符箓耗尽。
是什么东西干的?
陈墨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颈骨那狰狞的断口和残留的甜腥妖气上。啃噬的齿痕细小却密集,绝非大型猛兽所为。那残留的妖气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黏腻的恶意,让他皮肤下的寒毛都不自觉地竖立起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右手曾经触碰过《诡谈录》墨迹的地方。虽然现在册子不在身边,但那刺骨的寒意似乎已经烙印在骨髓里。眼前的妖气,与《诡谈录》的冰冷邪异不同,它更“活”,更“野”,带着一种原始而贪婪的兽性。
“又一个被这鬼地方吞噬的……”陈墨心中默念,一股物伤其类的悲凉混杂着更深沉的警惕涌上心头。陈家村不是终点,这片看似广袤的山野,同样危机四伏。他现在的状态,比这具骸骨好不了多少。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小心地避开了颈骨处最浓郁的妖气残留,捡起了那几枚怪异的钱币。入手沉重,冰凉刺骨,那股甜腥味更加清晰。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钱币上那怪眼纹路的瞬间——
嗡!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震动感,毫无征兆地顺着手臂直冲脑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体内深处,那个与《灵异诡谈录》紧密相连的“核心”!
同时,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意念碎片,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意识深处漾开:
【…异质载体…微量驳杂命元…可汲取…】
陈墨猛地僵住,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命元?这些沾染了妖气的古怪钱币里,竟然蕴含着他赖以生存、能够驱动《诡谈录》兑换能力的命元?虽然提示是“微量”、“驳杂”,但这无异于在无边沙漠中发现了一小片渗水的湿地!
他死死攥住那几枚冰凉的钱币,仿佛攥住了救命稻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绝境中看到一丝微光的、近乎贪婪的激动。
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于体内那奇异的感应和钱币带来的震撼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这只有水声的死寂中显得无比刺耳的脆响,从溪流上游不远处的密林阴影中传来。
像是……干枯的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陈墨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所有的感知在刹那间提升到极致,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穿透蒙蒙的水汽,死死锁定声音来源的方向!
右手,已经本能地摸向了插在腰后、那把从张婆子处得来的,刻着模糊符文的桃木钉。
溪水依旧呜咽,水汽弥漫,那片阴影浓稠如墨,什么也看不清。但一股比骸骨残留更清晰、更冰冷的恶意,如同无形的触手,悄然从那个方向蔓延开来,带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妖气。
那东西……还在附近!
或者说,它循着新鲜的血肉气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