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如同上苍无情的泪水,持续不断地浇落在陈墨佝偻的脊背上,顺着湿透的粗布衣衫,汇成一道道冰寒的溪流,渗入早已麻木的肌肤。他拄着那根简陋的木拐,如同风化的石像,凝固在灰白色凶煞浓雾的边缘。
前方,是那片浓稠死寂、怨念纠缠的绝地。灰白的雾气如同凝固的巨兽之口,无声地散发着铁锈、腐血与亘古绝望交织的冰冷气息。仅仅是站在其边缘,那源自《灵异诡谈录》的灼热警告,依旧在他意识深处隐隐作痛,如同烙印未熄的余烬,无声地咆哮着【生人勿近!速退!】。
绕行?两侧是湿滑陡峭、猿猱难攀的绝壁,更远处是未知的、可能潜藏着更恐怖存在的连绵山脊。以他此刻这具破败之躯——右腿贯穿处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撕裂的剧痛,左肩深处那混合了绿血与石粉的诡异脓液持续散发着阴寒的灼痛,骸骨笔异化带来的麻痒与啃噬感深入骨髓——去跋涉那多出来的、吉凶未卜的数日路程?
【拾伍日又伍月】。
意识海中,那冰冷的血色数字再次清晰地浮现。不,更准确地说,是【拾伍日又叁月】。
就在他开启鬼眼、强行窥视那凶煞雾瘴内部景象的短暂片刻,那剧烈的精神冲击,那无数怨念残响对灵魂的侵蚀,并非毫无代价。《诡谈录》冰冷地执行了规则,如同最吝啬的账房,精确地扣除了维持【微光鬼眼(残)】所需的消耗。
【命元:-贰月】。
没有情感,没有解释,只有冰冷的数字变化。仿佛他刚刚经历的头痛欲裂、灵魂刺痛,仅仅是使用一种特殊“工具”所必须支付的“费用”。而这“费用”,是他仅存的生命倒计时。
拾伍日又叁月……
绕行之路,每一步都踩在倒计时的秒针上。时间的流逝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毒药。绿血的污染在持续,骸骨笔的异化在加剧,王朝的追兵可能就在身后,云雾山深处更强大的存在可能就在前方……漫长的跋涉,等同于将脖颈主动伸向缓慢收紧的绞索。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身体,不再仅仅面对那择人而噬的凶煞雾瘴。目光,越过自己拄着木拐、微微颤抖的、沾满泥污血渍的手臂,投向身后——那九死一生、用命元和伤痛铺就的亡命来路。
瘴渊绝壁的窒息与百眼窥视……
龙火箭焚山的烈焰与地裂天崩……
曹阎琉璃瞳的冰冷杀意与山河镜的锁定……
山精石拳的轰击与血伥湮灭的污秽……
还有更早之前,陈家村那场由他亲手点燃、最终吞噬一切的噩梦:猩红嫁衣,剜目惨剧,人皮鼓震,瘟尸横行……张婆子捂脸踉跄的血脚印,陈老拐高举眼球的狂笑,阿岩在井边自剜双目后露出的诡异笑容,赵木匠夫妇只剩人皮的头颅……
一幕幕血腥、恐怖、绝望的画面,如同冰冷的潮水,不受控制地汹涌回卷,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每一个画面,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死亡气息。恐惧,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离去,此刻更是汹涌反扑,试图将他彻底拖入绝望的深渊。
然而,就在这恐惧的浪潮即将将他意识吞没的瞬间,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感,如同深埋于冻土之下的顽石,破土而出!
不是恐惧的冰冷,而是……决绝的冰冷!
一种在无数死亡边缘挣扎、在绝境中反复淬炼后,剥离了犹豫、彷徨和侥幸,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生存意志的冰冷!
他的右手,那根森白的骸骨笔,在臂骨内传来一阵更加清晰、更加剧烈的震颤!笔尖裂开的缝隙中,那些细密的骨齿疯狂摩擦着,发出尖锐刺耳的“沙沙”声,仿佛嗅到了前方浓雾中那浓郁到极致的怨煞气息,产生了某种贪婪到极致的、近乎本能的**渴望**!那麻痒啃噬的感觉,此刻竟带上了一丝诡异的、驱使他向前的**拉力**!
而意识海中,《灵异诡谈录》那漆黑的封面,五个扭曲的灰烬血字,在接收到骸骨笔传递来的强烈“渴望”信号后,那原本灼热的警告光芒,竟奇异地闪烁了一下。警告依旧存在,但似乎……不再那么绝对?仿佛冰冷的规则程序,在面对更高优先级(生存?力量?)的驱动指令时,产生了微妙的、非人性的权衡?
陈墨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雨水冲刷着上面的泥污,露出皮肤下青紫的冻痕和几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细小划伤。恐惧犹在,如同冰冷的背景噪音,但最初的茫然无措、那种被命运巨浪随意拍打、随波逐流的无力感,正在被这股新生的、冰冷的决绝感,一点一点地、坚定地**压碎**!
他不再是那个在陈家村破屋里,因无意书写“山神娶亲”而惊恐万分的落魄书生了。
他不再是那个在阿芸归来、张婆子剜目时,只会躲在窗后瑟瑟发抖的旁观者了。
他更不再是那个在瘴渊绝境,被动承受一切、只求一线生机的逃亡者了。
他是陈墨。
他是《灵异诡谈录》的执掌者。
他是用精血书写造物、用骸骨召唤邪伥、用死亡收割命元的……**异数**!
绕行是慢性死亡。
退后是自投罗网(无论是山中的还是人间的)。
唯有向前!
穿过这片凶煞之地!哪怕前方是怨灵缠魂,是煞气蚀骨,是九死一生的绝路!
他也要用手中这笔,在这绝望的墨海中,生生凿出一条生路!
目光,重新锁定前方那片死寂的灰白浓雾。这一次,眼神中没有了迟疑,没有了彷徨,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专注。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不顾右腿伤口的剧痛,伸出左手食指。指尖,轻轻拂过旁边一块被雨水冲刷得相对平滑、布满了湿冷苔藓的黝黑山石表面。
冰冷的露水混合着苔藓的湿滑触感传来。
这不是精血,没有蕴含强大的生命力。
这不是朱砂,没有驱邪破煞的效力。
这仅仅是……最普通、最冰冷的水。
但,这是他此刻唯一能轻易获取的“墨”。
他凝聚起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决绝,所有的对生的渴望与对死的蔑视。指尖,蘸取着冰冷的露水,在那块平滑的山石上,缓缓地、用力地,书写起来。
没有复杂的符文。
没有成篇的故事。
只有几个最简单、最直接、烙印着他此刻全部心念的意念凝结:
“破障。”
“寻路。”
露水的痕迹很浅,在湿漉漉的苔藓石面上几乎难以辨认,转瞬就会被新的雨水冲刷殆尽。没有灵异规则的波动,没有命元的消耗,更没有《诡谈录》的任何反应。
这并非一次真正的“书写”。
这更像是一次……**锚定**。
一次在绝望的惊涛骇浪中,在命运的迷雾深渊前,用自己冰冷决绝的意志,狠狠砸下的心锚!
字迹虽浅,却重逾千钧!
它们无声地宣告着:
恐惧无法将他击垮。
绝境无法让他退缩。
他不再被动等待命运的裁决。
他选择主动执笔,哪怕笔锋所指,是幽冥黄泉,是无边诡秘!
从此,诡秘为墨,绝望为海。
他,陈墨,将以此身、此笔、此录,于这无边黑暗的墨海之中,定下心锚,探寻那虚无缥缈、却必须抵达的……生路!
他直起身,不再看那即将消失的水痕字迹。拄着木拐,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冰冷的平静,一步,一步,主动地,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那片死寂的、怨念翻腾的、凶煞滔天的灰白浓雾之中。
身影,瞬间被浓雾吞噬,消失不见。
唯有那骸骨笔在浓雾深处传来的、更加尖锐兴奋的“沙沙”摩擦声,如同黑暗中的低语,久久不散。
第一卷的核心之锚,于此,沉入墨海。黑暗的航程,正式启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