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手印与阴魂契
雨是铁锈味的。
我趴在地窖霉烂的木板上，指甲抠进掌心那道月牙形的疤痕。三年了，这道疤总在阴雨天发痒，像有虫豸在皮肉下钻动。黑煞帮的马蹄声碾碎村口的泥泞，稻草人的脑袋在槐树枝桠上晃悠，脖颈缠着的麻绳浸着血，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晕开暗红的花。
“搜！当家的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男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锯子，刮得耳膜生疼。
地窖木板“吱呀”一声裂开道缝，刀锋的寒光刺得我眯眼。我蜷在角落，怀里揣着父亲临终前塞给我的半张符纸，纸角硌着肋骨，发烫。兽夹在掌心磨出冷汗，铁齿泛着蓝汪汪的毒光——那是用黑寡妇蜘蛛的毒液淬过的，见血封喉。
“在这儿！”刀尖捅破木板，木屑簌簌落在我肩头。
我甩手甩出兽夹，“咔哒”一声，铁齿死死咬住那人手腕。“啊——！”惨叫震得地窖嗡嗡作响。我趁机撞开朽坏的木板，滚进雨幕里。箭筒在背后晃荡，桃木箭在血雨中泛着诡异的紫光，箭尾羽毛却已被血雨腐蚀得七零八落，像被顽童揪秃的鸟羽。
“小娘子跑得挺快。”持刀山匪逼过来，刀锋映出我沾满泥污的脸，“听说猎户陈家的闺女，箭术比爷们儿还狠？”
我退到断墙后，摸出一支箭。血雨落在箭杆上，腾起白烟，发出“滋滋”的声响。记忆突然刺痛太阳穴——父亲曾说，黑煞帮每次献祭后降下的血雨，是用百个冤魂的血浇灌的，碰了这雨，活人也得脱层皮。
“再不出来，老子把你这破地窖点了！”另一个山匪举起火把，火光照亮他脸上狰狞的刀疤。
我深吸一口气，箭尖对准他持火把的手。弓弦拉满的刹那，箭尾羽毛“噗”地碎成齑粉。妈的！我低骂一声，转身就跑。山匪的笑声追在身后，像无数条毒蛇吐着信子。
“她跑向锁魂瘴了！”
瘴气在前方翻涌，像一锅煮沸的黑水，隐约能看见雾里飘着的白幡。父亲说过，瘴气里全是死不瞑目的冤魂，进去就出不来了。可身后的山匪越追越近，他们的脚步声整齐得可怕，像同一个人的心跳。
我摸出怀里的符纸，那半张泛黄的宣纸上印着个模糊的血手印，指节处缺了半根小指——和我掌心的疤痕一模一样。指尖刚触到血手印，皮肤突然火烧火燎地疼，疤痕处渗出血珠，滴在符纸上。
“嗡——”
整个世界突然扭曲成猩红的旋涡。我听见山匪们的抽气声，抬头望去，他们的瞳孔竟涨成了血红色，脖子上纹着的血面图腾烧得通红，像活物般蠕动。
“阴魂契……果然在她身上……”最前排的山匪喉咙里发出不属于人的嘶鸣，他咧开嘴，牙齿缝里渗着血沫，“抓住她！血面阎罗大人要活的！”
他们像牵线木偶般扑来，动作僵硬却迅猛。我射出淬毒的桃木箭，箭矢穿透为首山匪的胸膛，带出一串血花。可那伤口竟在眨眼间愈合，连皮肉都没留下半点痕迹。
“怎么会……”我踉跄后退，背脊撞上冰冷的崖壁。悬崖下是深不见底的瘴气，黑雾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
山匪们步步紧逼，最左边的那个突然伸手，“嗤啦”一声扯下面皮。我瞳孔骤缩——他脸上没有皮肤，只有密密麻麻的血手印，像无数条虫子在血肉里钻动，每只手印都和我掌心的疤痕一模一样。
“姐！救我！”
凄厉的哭喊猛地刺穿雨幕，从瘴气深处传来。是弟弟！我浑身一震，循声望去，黑雾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被铁链吊在某个高处，周围站着几个戴着滴血面具的人。
“他们要把我做成血面人！姐——！”弟弟的声音带着哭腔，越来越弱。
血面人？父亲生前提过，黑煞帮最邪门的邪术，是把活人剥皮，用冤魂血浇筑成面具，戴上面具的人会变成血面阎罗的分身。
记忆如潮水倒灌——三年前那个暴雨夜，父亲浑身是血地撞开家门，身后跟着一群戴血面面具的人。他把我推进地窖，塞给我半张符纸，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被一支箭刺穿了后背。那箭尾刻着的，正是眼前山匪们身上的血面图腾。
“阿菱，好久不见。”
冰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猛地抬头，山匪首领扯开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冲淡了脸上的血污，却冲不散他眼底的疯狂。
是铁柱。
我儿时最好的玩伴，曾在我被狼崽子追时，用弹弓打瞎狼眼的少年。此刻他站在山匪中间，腰间挂着个银镯子，在血雨中泛着冷光——那是母亲临终前紧紧攥在手里的镯子，她说过，要留给我做嫁妆。
“铁柱？”我的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
“我怎么会在这儿？”他笑起来，笑声嘶哑难听，“拜你爹所赐。当年他为了封什么破契，把整个村子都赔了进去，你以为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他手腕一翻，弯刀抵住我的咽喉，刀锋冰冷刺骨。“当年你爹就该把你这灾星一起烧死，省得留到现在碍事。”
血雨突然变得急促，在他身后凝成一条猩红的锁链，朝我脖颈缠来。锁链上滴落的血珠砸在我手臂上，烫出一个个燎泡。我下意识地扯断脖子上的骨灰护身符——那是用母亲和弟弟的骨灰混合朱砂做的，父亲说能保我平安。
骨灰在空中炸开，化作万千泛着白光的怨灵，组成一道屏障挡在我身前。铁柱的弯刀劈在屏障上，发出玻璃碎裂的声响。怨灵们发出凄厉的尖叫，却死死护着我。
“找死！”铁柱目眦欲裂，刀锋再次挥下。
就在刀刃距离我咽喉只剩寸许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叮——咚——叮——”
那铃声像是从九霄云外飘来，又像是直接响在脑海里。正在逼近的山匪们突然僵住，动作整齐得如同提线木偶被剪断了线。他们脸上的血红色褪去，瞳孔恢复清明，随即一个个直挺挺地坠下悬崖，落入翻涌的瘴气中，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
铁柱的弯刀停在半空中，他脸上的血纹剧烈蠕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挣扎。他抬起头，望向铜铃声传来的方向，眼神里竟闪过一丝恐惧，又夹杂着一丝……解脱？
“阿菱……走……”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手腕一翻，那只戴着银镯的手突然朝我挥来。我以为他要攻击，却见他将银镯猛地掷向我。
“接住——！”
银镯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落入我掌心。与此同时，铁柱的身体像被戳破的血袋，猛地炸开，化作一团血雾，被风吹散在雨幕里。
雨停了。
月光刺破云层，照亮满地狼藉。山匪们的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我握着还带着体温的银镯，镯身上刻着细密的花纹，仔细看竟是一个个首尾相连的血手印。
符纸从指间滑落，背面的血字在月光下格外刺眼：“找到玉佩，毁掉血面……”字迹到“面”字就戛然而止，像是写字的人突然遭了不测。
锁魂瘴气深处传来低沉的笑声，那笑声像是无数人同时开口，震得地面微微发颤。我抬起头，看见瘴气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他伸出布满血手印的手，隔空朝我抓来，掌心赫然有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疤痕。
我的指尖突然刺痛，低头一看，掌心的疤痕不知何时竟变成了红色，像一枚刚刚盖上去的血印。而那枚银镯，正沿着我的手腕缓缓向上爬动，镯身的血手印纹路越来越清晰，仿佛要钻进我的皮肉里。
“原来……是你啊……”瘴气中的声音带着一丝讶异，又带着无尽的贪婪，“等了三千年，终于等到你了……我的……容器。”
容器？
我猛地想起父亲临终前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铁柱掷来银镯时的决绝，想起符纸上那句没写完的话。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或许，我要找的从来不是什么玉佩，而是我自己。
而这阴魂契，根本不是什么护身符，而是一把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
风穿过悬崖，带来锁魂瘴里冤魂的哀嚎。我握紧银镯，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血印里。不管那血面阎罗是谁，不管这阴魂契是什么，我只知道——
黑煞帮欠我的，铁柱欠我的，还有那些死在血雨里的人……
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月光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柄蓄势待发的箭。而远处的山林里，铜铃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更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