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他将手里的平板塞进白石琴音的怀里,抬起头,盯着副驾驶上那位女孩的侧脸。
小桥静流缓缓回过头,温婉的微笑难掩苍白的面色。
“能给我们说说你的母亲吗?”
似乎一切都是因为小桥静流的母亲而起。
原因也似乎只能是来栖晓知之甚少的这位女性。
小桥静流点了点头:“在我印象里,我的母亲总是很温柔的。”
“或许是和她的职业有关,她非常善于倾听,也乐衷于接受各种各样的信息,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她总是能面带微笑地吸收别人倾吐的【淤泥】,随后直击要害,剖析出对方的心理。”
听到这里,来栖晓一怔。
这样的描述?
“所以,你的母亲是心理医生?”
小桥静流点了点头,眯起眼睛笑着:“准确说,是一名名声不显,喜欢宅家的宅女精神科医生。”
精神科医生...神山疗养院,貌似就是一座精神病疗养院。
还有,宅家这样的形容放在一个精神科医生上也是有点奇怪。
来栖晓抬了抬眉毛。
“对她的职业我知道的并不算很多,当时我还很小,直到我长大些,才从那些模糊的记忆里有所发现。”
小桥静流睁着清亮的眸子,幽幽叹息:“她似乎很擅长应对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病人。”
模糊的记忆?
来栖晓敏锐地发现了小桥静流言语中的问题。
他皱起眉,好奇道:“你的母亲,难道没有留下一些东西吗?”
“例如工作的手记,日记本,专业用书等等——”
一个精神科的医生,她的女儿了解她工作的途径,居然要靠模糊的记忆?
按照常理,小桥静流只要认真翻一翻她母亲留下的一些文稿,学习笔记之类的东西,就绝不会仅用记忆来揣摩母亲的职业。
医生可不比其他工作,医生需要日复一日地学习,日复一日地记忆,要钻研的知识无穷无尽,所面对的疑难杂症数不胜数。
“专业书像山一样高,笔记本比山还要高。”
这就是来栖晓对医生的印象。
车内的冷光照在小桥静流的侧脸上,她微微挑起娟秀的眉毛,白皙的耳朵从散落的黑发里露出晶莹的颜色。
她抬起手,用绒毛发圈扎起一个端庄的发型。
“她离开之前有一个愿望,烧掉书,烧掉笔记本,而我的父亲全部都照做了。”
她转过头,粉色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十分温柔的笑容:“或许,只有在琦玉的外公外婆家,挖开她的坟墓,才能从里面找到一些痕迹吧?”
烧毁...
来栖晓垂着眼睛。
他在想,难道小桥的母亲就这么热爱自己的职业,就算远去了,也要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继续学习吗?
敬业?
怎么可能。
来栖晓若有所思。
白石琴音关上平板电脑的屏幕,她的臀往前挪了挪,伸出温热的手,攥住了小桥静流冰冷的手腕。
今天早上,小桥静流就已经说过了她对母亲的怀念。
世界上最残酷的背叛就是忘记。
小桥静流杀死了自己的母亲,足足两次。
第一次终结她风中残烛般的生命,用双手做剪刀,剪断血管。
第二次,了却绝大部分的记忆,将母亲留给她的回忆全部弃之不顾。
无情又悲哀。
白石琴音想起了小桥静流早上时候说出的一句话:“时间,会惩罚所有健忘的人。因为,你会亲手抛弃自己曾经珍视的东西。”
对这个女孩来说,是否有些太残忍了呢?
“吱——”
车胎撕咬着路面,野兽般的汽车缓缓停下。
车内的几人身形向前一顿,随后身体又紧贴在了靠背上。
剑崎葵翘着嘴角,指尖轻轻点着方向盘上的皮革,冰蓝色的眸光凝固在长亮的红灯上。
她回头与来栖晓对视一眼。
来栖晓莫名明白了她的意思——让伤感停一停,说正事!
来栖晓摇了摇头:
“现在的问题不是伤感。”
“重点在于,你记忆中已经模糊的母亲,和神山疗养院这个神秘且悲剧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关联。”
“...是谁,要让你陷入精神崩溃的绝境。”
小桥静流的家坐落于东京23区的世田谷区。
世田谷区在东京23区中,完全能当得起一个“老旧富人区”的称号。
虽然没有核心地带那般高楼大厦、纸醉金迷,但走在世田谷略显老旧的街道上,不出几步,就能看见一些占地面积广,海拔却不高的庭院宅门。
在来栖晓看来,传承百年的广阔庄园也好,还是市中心俯瞰风景的大平层也罢,都该被一视同仁。
反正他的家,连人家的厕所都比不上。
尤其是面前这座占地面积惊人的豪宅。
来栖晓盯着铁质的闸门,视线透过空隙,他能看见清新的翠色庭院,足有他公寓大的喷泉潺潺流淌,晕出了一股离奇的彩色虹光。
有钱人的家里连彩虹喷泉都有?
这就是传统富人区的自信,看这架势,已经不是富二代可以轻易形容的,在东京这么个寸土寸金,人均棺材盒子的地界,这祖上最少富了五代。
“叮!”
小桥静流从背包里掏出钥匙,她打开了大门。
“这么大的庄园,打理起来一定很头疼。”来栖晓心想,诶——他的棺材盒子也有点好处。
白石琴音路过他,瞥了他一眼,说道:“这片街区有很多家底殷实的大龄富豪,你知道这些人大多都是怕麻烦的吧?”
来栖晓耸了耸肩。
他知道白石琴音想说什么。
一条龙的家政外包服务。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在有钱人眼里都不算事。
“这算不了什么。”小桥静流摇了摇头。
跟着小桥静流的步子,几人走过那座喷泉,来栖晓还多看了几眼,不由得啧啧一叹。
“这么大的家,家里难道只有小桥你与你父亲么?”来栖晓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环顾四周,察觉到无数枚“眼睛”正盯着庭院的每一个角落。
“监控摄像头。”
闻言,小桥静流点了点头,解释道:“因为我父亲的职业关系,他甚至一周都回不来家,很长一段时间家里甚至只有我一个人。”
“没有安全隐患吗?”来栖晓挑了挑眉,这不止是对小桥静流可能遭受到的常规伤害提醒。
更重要的是,某个将小桥静流拖入梦境的神秘人如果想下手段,他将毫无阻碍。
小桥静流站在别墅的门口,按下指纹锁,伴随悦耳的铃声,别墅的门开启。
她用力推开门,做出欢迎众人的姿态。
同时,她看向来栖晓,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因为地理位置特殊,这附近的安保强度足够让人放心,周遭的老爷爷们,也很愿意给警察先生提供额外奖金。”
“至于其他的安全隐患,我想...可能不是警察先生与监控摄像头可以防备的。”小桥静流笑了笑。
她从玄关的嵌入式鞋柜里拿出拖鞋。
“大家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吧,我给你们泡茶。”
...
傍晚的天空呈现出灰蓝色,即便小桥宅的客厅有全景落地窗作为采光,但室内光源不足,依旧显得处处暗沉。
剑崎葵自来熟,直接打开了客厅的照明。
明黄色的暖色包裹着她娇小的身躯,那抹灿烂的金色显得更雀跃欢脱。
白石琴音和小桥静流在厨房里忙活。
小桥静流泡好了茶水,而白石琴音正在洗削一些水果。
“真是知书达理的大小姐啊,小桥。”剑崎葵拢起裹着白色丝袜的腿。
剑崎葵托着腮,眸子里闪动一抹笑意。
她看着如今正在客厅里游走,东瞧瞧、西摸摸,搞的像乡下人进城,显得非常不安分的少年。
“...”
来栖晓停在落地窗前,视线朝庭院看去,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大门口的方向。
视野中央,那座喷泉依旧吸睛。
虹彩喷泉变换角度去看,呈现出的颜色又有些不同。
刚才那会功夫,来栖晓已经把小桥家的客厅全都摸了一遍。
如果要他给出评价,那他只会说四个字。
“毫无人气。”
绝大多数收拾的很干净,布置的非常利落的屋子,也趋近毫无人气这个形容。
但与小桥家的情况有很大不同。
如果用书做比喻,那么前者就是一本读者经常翻动,但因为保护完好加上爱惜,所以依旧显得很新的书。
而后者,却是一本主人经常打理,保养,却极少翻开看的古籍。
“父女两人的生活轨迹,从那些很久没驻足的区域,不经常用的家具,甚至沙发的座位都看得出一些端倪。”
来栖晓瞥了眼剑崎葵所坐的位置。
那儿,几乎就是沙发坐垫唯一稍显柔软的地方。
“还有。”
来栖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拖鞋。
存在一些使用痕迹。
“不经常来客人,尤其是成年男性,这双拖鞋应该是小桥父亲备用的拖鞋。”
“这对父女的关系,也就这两天才破冰,像客厅这种公共区域,他们以前应该不会长时间一起待着。”
所以。
来栖晓转过头。
“客厅里才会一张照片都没有。”
照片的存在是给人看的,人很少呆的地方,当然没必要摆照片。
“虽然是这个道理,而且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来栖晓环顾空荡荡的客厅,嘴角一抽。
东西也太少了点吧?
来栖晓走回沙发旁边,他突然有种很是离奇的猜测。
“小桥静流的母亲在生前,曾经让爱人将她的一些所有物都烧毁——”
“她是个精神科医生。”
“当时我就在想,这真的有必要吗?”
来栖晓双手抱胸,抬头看着暖色的灯,目光有些迷离。
“会不会是,她留下的笔记书本里,有些不能让家人知道的东西呢...”
来栖晓回想着小桥静流对她母亲的描述,觉察话语的主观成分,他突然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小桥家中,有关小桥母亲的物品,或许...
会很少。
“哒。”
小桥静流托着茶具盘子,与端着水果的白石琴音一起走出厨房。
“坐这里吧,小桥。”剑崎葵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白石琴音把水果盘放在茶几上,一屁股坐在了来栖晓的对面。
来栖晓举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嘴唇还没碰到杯口。
他抬起头,看着眼神忽闪的小桥静流,缓缓开口问道:“在带我们看看你家之前,小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小桥静流的脸上露出一个满分微笑。
“你现在,还能记得你母亲多少事?”
小桥静流嗓音有些干涩地说道:“来栖同学,你还记得今天早上,在电车上,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来栖晓点了点头。
“或许,我真的是个冷血的人,分明是珍贵的回忆,可我...却记不住模糊的片段。”
“哪怕是...一点点。”
夜色渐深,室内的灯光洒在小桥静流的身上,暖色也是迷幻的颜色,她抬起头。
“正因为我忘记了。”
“所以,我在梦中想起那一件件事的时候,才会觉得幸福,来栖同学。”
来栖晓的嘴唇触碰到茶杯杯口。
他看见了小桥静流脸上的脆弱。
来栖晓叹了口气。
“在梦里,突然找到自己遗失的记忆。”
“重新想起一切,那种滋味,难怪使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白石琴音张了张嘴,她看着小桥静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早上提起过一样东西,或许那是你少有的略有记忆的物品。”来栖晓想了想:“只是上面记录的一些事,你暂时忘记了。”
他地盯着小桥静流的脸,有些意味深长:“人的记忆,可不是那么脆弱的东西。”
“在关于你母亲的回忆这件事上的表现,你显得有些太过健忘了。”
“能把那本日记本给我看看吗?”
“或许,我能帮你想起来,在你母亲离去前最后一段日子,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来栖晓话音一停,继续说道:“那股所谓的窥视感,又究竟是从何而来。”
...
小桥静流走上楼,带着一封信件与一本日记本回到众人身边。
来栖晓手里攥着那枚信封,他看见信封的封面有娟秀的几枚小字。
而日记本则是到了白石琴音手里。
“据我父亲说,就在我母亲离世后不久,这封信就与那枚吊坠一起放在我家的信箱里。”小桥静流扶着手臂,嘴唇微微抿着。
“理所应当的,监控没有看到任何人的痕迹,它就像凭空出现在那儿。”
来栖晓点了点头。
“字迹没有问题吗?”剑崎葵举起茶杯,小口啜饮,淡淡问道。
“我父亲说没有。”
“以现代的造假技术,模仿笔迹绝不是一件难事。”剑崎葵甩了甩金发。
来栖晓打开信封,掏出其中的信纸,目光盯着上方娟秀的字迹,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静流。”
“我今以此书与你作永别。”
“作此书时,我还是小桥家的女人,你的母亲,【俊也】的妻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而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是一个幽魂。”
念到这里,来栖晓皱了皱眉,抬起头,看了小桥静流一眼。
诀别书...
小桥的母亲,是被她亲手杀死的。
但在那之前,小桥母亲已经身患重病,犹如风中残烛。
这封信,应该是她的精神状态尚可,却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写下的吧。
来栖晓接着往下看。
“...静流,母亲走的很安详,莫要伤痛,也不要流泪——”看见小桥静流没什么反应,来栖晓继续念下去:
“母亲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父女二人,母亲只苦于无法再与俊也共度余生,无法看你与一个爱你的男孩结成夫妇。”
“这是母亲的过错,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
“往后余生,且让它代表母亲,让它陪着你一直走下去。”
来栖晓的指尖摸了摸落款,娟秀的字迹糊花了。
“小桥晴香。”
来栖晓拎着闪亮的鱼型吊坠,有些唏嘘。
设身处地地为小桥静流想一想,恐怕没有人会拒绝戴上这一枚吊坠。
来栖晓将信件叠好,将其还原,随后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既然字迹没问题,那就暂且放下吧。”来栖晓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与小桥静流对视一眼。
白石琴音翘着腿坐在沙发上,她手中捧着小桥静流幼时的日记本。
她愣愣的双眼停留在充满稚气的文字与五颜六色的涂鸦上,一时间来栖晓竟然从她的脸上看见了微妙的晕眩感。
“不行。”
白石琴音一手捧着日记,一手扶着脑袋,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忍。
她抬手直接将日记塞到来栖晓怀里,嗓音干涩,说道:“对不起,我对这种东西根本就没有一点接受能力,还是让你来吧。”
来栖晓随手翻起了手里的日记本。
剑崎葵东走走西看看,似乎很放心来栖晓找线索的水平,于是便提议看看小桥静流家的相册。
小桥静流欣然同意。
...
当来栖晓翻开日记本时,他还不知道白石琴音脸上那股纠结感的来源。
“日记本上不止有文字,还有一些非常...猎奇的涂鸦。”
来栖晓抽了抽嘴角。
意义不明的色块和线条拼接在一起,乍看上去似乎杂乱无章,仔细看看,似乎又有迹可循...
绿色为底色,还有一道道离奇的渐变色柔顺似水,在日记本中央划过一道道曲线。
其中还夹杂着一些黑色的火柴人。
视线恍惚,这些黑色小人好像挥着手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