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
私立晖川三年级教职员室飘出的油墨味比往日更甚。
透过门缝能看到一个男人正在切割纸片。
银色裁纸刀划过纸张的声响如同昆虫啃噬叶片。
他脚边的纸箱里堆满雪白的试卷碎片,像某种诡异的祭祀用品。
青木山纯攥住了裁纸刀,他扶了扶自己的方框眼镜,低下头,将手上这张纸片彻底切成碎片。
他想:人,总要有发泄压力的方式。
在切碎纸片时,能让这个西装革履、气质文弱的高中国文老师感受到片刻的安宁。
就像那些学习压力大的学生向弱者挥舞拳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就是发泄一下心理压力吗?
为了升学,为了“向上爬”。
要做的事,就是让炮灰回到炮灰应该存在的位置。
倘若别人听到这番心声,多半会朝他怒吼。
这里不是血淋淋的社会!只是一个学校而已!
可若是青木山纯听到这样的指责,恐怕也只会淡淡的一笑。
学校,社会。
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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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的声控灯保持常亮,墙面上每隔五米就钉着有机玻璃板,里面封存着历年东大合格者的准考证复印件。
来栖晓与樱庭加奈分开了,他觉得医生有一种当“特工”的诡异执念,就比如说刚才,她决定与来栖晓分头行动。
她准备去学生们扎堆的活动楼里探查一番,顺便...联系上那个失语少女。
“与那女孩死去的哥哥同一届的学生回到了学校。”
“我想知道那些人里,是否存在当年的知情人。”
樱庭加奈给出这样的理由。
来栖晓只能感叹——得亏他们的画风不是什么恐怖片,不然所谓的‘分头行动效率更高’就会变成‘分的越开,死的越快’。
来栖晓向前迈步,这里是教学楼里的三年级生教室区
越靠近三年级区,似乎都能感觉空气里弥漫的紧张感——A班后门挂着‘入试对策冲刺中’的门帘。
门帘缝隙间渗出提神贴的薄荷味,混合着速溶咖啡的焦苦气息。
?
现在才五月份,高三应该才从高二升上来。
果然是升学型学校,压力的确大。
(日本的高考在一月份)
(统一的高考完后,还要进行学校二次考试,根据你报的专业与学校选志愿,这个时间也不会超过2、3月份)
来栖晓透过玻璃窗朝着教室内看了一眼。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并非像来栖晓想象的那样“空”,大部分学生还留在教室里学习。
而且,他们的表情与此前见到的绝大多数学生都不太一样。
该怎么说呢?
非常生动鲜活,没有丝毫疲劳、麻木的表情。
哪怕是集中精力学习,也给人一种认认真真,相当有干劲的第一印象。
教室最后排的柜子里,镀金奖杯被擦得过于明亮,反光相当扎眼。
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不得了。
来栖晓收回视线,抬头看了一眼。
3年A班。
此前——
公告栏上那些成绩优异的学生,都在A班。
刚才,走过那些考进好大学的学生记录,其中的绝大多数,也都是A班的学生。
A班的成绩最好。
是...特进班吧。
(特进班就是重点班。)
(日本高中入学会有分班考试,进入特殊班级的就能获得更好的教育,毕竟目的就是为了升学,相当常见的操作)
在日本这种地方,像月之岛那样的“一视同仁”,完全随机分班的学校少之又少。
当然,也可能是在那所学校上学的人不太一样,乱分班不太好。
来栖晓接着向前走。
三年b班...
空空荡荡,学生们都不在班级里。
三年c班,只有寥寥几人在班里睡觉,其他人也一样不知所踪。
三年d班。
人不少。
嗯...他们睡得挺香。
来栖晓沉吟片刻,就在他打算继续往前走时。
前方的走廊尽头传来了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
男孩停下了脚步。
只见,走廊的拐角迎来了一道西装革履的人影。
那是一个戴着斯文的方框眼镜,相貌文弱的中年男人,他浑身上下释放出一股“累了,毁灭吧”的社畜特有气息。
消极得惊人。
但来栖晓却从他手里看见了厚厚的教案与课本。
这是一个...老师?
远方的男人看见了来栖晓。
他面无表情地缓缓走来,盯着男孩看了一眼:“校外人员?”
“校庆日参观。”来栖晓点了点头。
“这里是教学楼,看可以,别进教室打扰学生。”男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说道。
说完后,他与来栖晓擦身而过。
清脆的皮鞋落地声朝着三年A班的方向走去。
“咔嚓!”身旁的d班教室门突然打开。
几个刚睡醒的男生从教室后方钻出了出来。
同一时间,窗外突然爆发出机械的声乐——吹奏乐社的成员在场馆里演奏。
沉重的音符被风吹散,擦过中庭的自动售货机,惊飞了机顶正在啄食面包屑的乌鸦,最后涌入被铁网包裹的窗户。
气氛,冰冻了。
当着老师的面三两成群,偷偷摸摸,气氛可不得沉默吗?
来栖晓回头看了文弱男人一眼:“这位...老师。”
“这里有学生准备溜出教室哦。”
听见来栖晓的小报告,那几个偷偷摸摸往外走的不良少年脸色顿时变了,他们望向来栖晓的眼睛里满是恶意。
但正因为“老师”还在此,所以他们并未当场发作。
只是冲来栖晓狠狠扬了扬拳头。
“他们本就该走出教室的。”老师转过身,淡淡道。
“老师,我们这就去活动馆!”这几个混混顿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来栖晓点了点头。
去活动馆参加“出色校友演讲”,本该所有学生都要参与,但...有些人很上进,有些人纯摆烂。
去与不去,又能怎么样?
来栖晓看着这位老师挺拔的身影,又开口问道:“这所学校有校医吗?”
文弱男人点了点头:“有。”
来栖晓转过头,他看着d班教室后门位置的几个不良少年,摩拳擦掌。
“等...”文弱老师的眼神陡然一凝。
但他话还没说完,便瞧见来栖晓将这些人一股脑的丢进了教室里。
“这位老师,您刚才想说什么?”
来栖晓拍了拍手,回头看了他一眼,给自己找补:“我认为,学生就应该在教室里读书,您认为呢?”
闻言,这位文弱老师保持面无表情。
他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地看了来栖晓一眼后,转头走向了自己的班级。
“这位老师。”来栖晓那恼人的嗓音再次传来。
文弱男人不厌其烦地回头。
“我想再问您一个问题。”来栖晓的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
“说。”男人神情淡然。
“这所学校...”
来栖晓凝眸,盯着男人的双眼,道:“有蜘蛛吗?”
这一刻。
阳光斜射进走廊,将哑光地面染成琥珀色。d班教室里,喧闹声格外刺耳,似乎有人突然将参考书摔向地面,纸张散开的瞬间仿佛白鸽振翅。
青木山纯缓缓摘下自己的眼镜,他用衣角擦了擦镜片上沾染的指纹,不着眼镜的森然双眼盯着来栖晓看了一会,淡淡说道:“有人的地方。”
“都有蜘蛛。”
来栖晓笑了笑,缓缓点头:“多谢指教。”
来栖晓转过身,他朝着楼梯间的方向走去。
他的兜里,手机也同步响起。
那是樱庭加奈发来的消息。
来栖晓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她说已经和失语女孩碰面了,但对方受了点伤,她正在为她处理伤口。
“来活动馆吧。”
“她哥哥当年的同学都在这里。”
“我从某个人那里,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事。”
来栖晓敲着键盘回应道:“好。”
他走向楼梯间拐角,放下手机微微回头看了一眼。
“...”
西装老师矗立在走廊中央。
他正睁着眼睛,死死盯着来栖晓的背影。
——
——
私立晖川中学的活动馆与来栖晓印象中的日本高中“大礼堂”无甚区别。
中央镂空,数层挑高的宽阔空间,而在二层及以上,各有着一圈“回”字形走廊。
这圈回廊即是居高临下的看台,也是通往外圈小型活动室的必要通道。
此时,活动室二层。
某间活动室的房间大开着。
活动室门前,来栖晓靠着走廊围栏,朝着一层的场馆大厅看去。
演讲台上,考上名校的前辈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讲,内容无非就是激励后生晚辈们努力上进,为自己博得更好的人生等等——
来栖晓随意瞥了一眼。
这个流程还不短,因为就从他看到的人来看,至少还有两三个器宇轩昂的大学生蓄势待发,捏着自己的演讲稿准备登台。
见鬼,这也太无聊了!
来栖晓托着下巴吐槽一声。
这种环节,听了不睡觉的是这个【大拇指】。
来栖晓回过头,望向身后的房间。
室内有三个人,都是女性。
樱庭加奈正在给哑女秋山七叶处理手指上的伤口,而在一旁,名叫小山栗子的双马尾少女正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
她的视线并未停留在好友秋山七叶身上,而是偷偷地朝来栖晓看去。
甚至这眼神已经不能叫“偷偷摸摸”了,就从来栖晓对女高中生的了解来看,已经相当的大胆。
“为什么要弄伤自己?”
樱庭加奈为失语女孩消毒,身为医生的气势在此刻摆了出来,语气凌冽得令人脊背发寒。
就像是告知即将手术的病人不能进食后,发现病人又偷偷嗦了碗泡面那样可怕。
闻言,失语少女摇了摇头。
“啧。”
樱庭加奈秀眉紧蹙,不再言语,而是加紧处理好女孩手上的伤口。
一旁的双马尾少女听见了医生说话,于是短暂地将视线挪回失语女孩身上,最后深深地看了眼樱庭加奈。
“好了。”
樱庭加奈蹙着眉,将酒精棉球丢进垃圾袋里,嘱咐道:“注意不要碰水,防止伤口感染,记得来诊所换药。”
“谢谢你,医生。”女孩比划着手语。
樱庭加奈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要你珍惜爱护自己,就已经是最好的帮忙了。”
女孩摇了摇头。
她又比划着:“我的哥哥,他的朋友来了。”
“我让他来这里找你们。”
女孩微笑着比比划划。
来栖晓不懂手语,但樱庭加奈很贴心地用她的视角重复了一遍后,没好气的问:“你的手都这样了,是怎么联系上他的?”
医生眉关紧锁。
“什么时候来?”来栖晓在走廊上听完了全过程,于是走进房间里,在双马尾女孩的注视下坐在樱庭加奈身旁。
“十分钟后。”女孩比比划划。
樱庭加奈摘下手上的橡胶手套,一同丢进垃圾袋里,歪头瞧着来栖晓:“刚才有发现什么有趣的事吗?”
“去了三年级生的楼层,碰到了一个有趣的老师。”
来栖晓眯着眼睛笑,道:“一会再说。”
“那个...”这时候,双马尾少女突然举起手,插了句嘴。
她好奇地看着来栖晓,明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这位同学,请问你是?”
来栖晓没做自我介绍,因此,这女孩当然会好奇:自己一向孤僻的好朋友秋山七叶,怎么会认识这么个帅气俊朗的少年?
“她的朋友。”
来栖晓随口敷衍。
“哦...”察觉到来栖晓不想多说,双马尾少女也不纠结,只是垂着头剃着指甲,沉默不语。
秋山七叶看了自己的好朋友一眼。
她的脸上挂着温馨的笑容。
“...”
来栖晓扭头,和樱庭加奈眉来眼去了一会。
不多时,走廊上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很快,一个年纪大约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就出现在活动室的门口。
与登台演讲的那些校友不同,他只是穿着简单的休闲装,相貌只能算的上普普通通,唯一算得上亮点的就是那双眼睛干净透亮,没有近视,不戴眼镜。
“...”失语少女站起身,冲男人挥了挥手。
男人如梦方醒,扯着嘴角笑了笑,回应女孩的招呼。
他缓步走入活动室内,找了个座位坐下,做了个简单的开场白:“你们好...”
“我是秋山的朋友,你们叫我东乡就好。”
“七叶妹妹,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东乡深吸了一口气,并未正面对上来栖晓的视线,而是看向了哑女,问道。
秋山七叶摇了摇头。
这时候,打量东乡好一会的来栖晓替她说了话:“我叫来栖晓,这位是我的女朋友樱庭加奈医生,我们都是这个女孩的朋友。”
“今天请东乡先生来,只有一个目的。”
来栖晓盯着东乡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缓缓缓缓开口问道:“我们想知道秋山七叶的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又发生了什么。”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