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里的自嘲
后半夜睡得极沉，沉得像坠入了温水里，连呼吸都带着黏腻的暖意。
然后我就看见了他。
不是在宿舍，也不是在天文塔。是片雾蒙蒙的地方，脚下踩着柔软的、像天鹅绒一样的东西，四周漂浮着淡灰色的雾气，看不真切边际。而他就站在几步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里面同样旧的衬衫。
是个少年。
黑头发软塌塌地搭在额前，遮住了大半眉眼，只能看见一截苍白的下巴，和抿得紧紧的嘴唇。他比我高一些，站在雾里，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轮廓总在微微晃动。
“你终于肯见我了？”他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却意外地不难听。
我愣在原地，没明白这是哪里，也没明白他是谁。“你是……”
“还能是谁？”他抬起手，指尖划过自己的头发，动作有点不自然，“你捡回来的那个‘小可爱’啊。”
“小可爱”三个字被他说得带着点嘲讽，尾音却轻轻扬了一下，像在开玩笑。我猛地想起口袋里那个歪眼歪嘴的布偶，心脏漏跳了一拍。
“是你？”我往前走了一步，雾气在脚下散开又聚拢，“那个布偶……”
“暂时借住而已。”他打断我，视线飘向雾气深处，像是在看什么很远的东西，“没想到被你捡了去，还洗得那么干净。”
他的语气很平淡，可我莫名觉得，他说“洗得那么干净”时，声音里藏着点别的情绪，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你……长这样？”我盯着他模糊的轮廓，总觉得该看清他的脸，可无论怎么努力，视线都像被雾气糊住了，只能捕捉到他偶尔抬眼时，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的一小片阴影。
“不然呢？”他忽然笑了一声，很低，却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你以为我原本就长那样？歪着眼，嘴角还歪歪扭扭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雾气被他拨开，露出更多的身影。他比刚才看得更清楚些了，肩膀很窄，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可站在那里的姿态，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倔强。
“我告诉你，”他抬起下巴，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涩，“我原本长得可帅了。比格兰芬多那些整天咋咋呼呼的蠢货好看多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明明是很普通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像在炫耀什么宝贝，又像在掩饰什么伤口。
“是吗？”我顺着他的话问，“那怎么变成……”
“变成那副鬼样子？”他接过我的话，语气突然冷了下去，雾气似乎也跟着沉了沉，“还不是因为……”
他没说下去，只是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我。我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像被风吹得站不稳。
“总之，”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别把我和那布偶混为一谈。它没我好看，也没我……”
也没我什么？他没说。
雾气开始变得粘稠，像要凝固成实质。他的身影在雾里越来越淡，我想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冰凉的空气。
“喂！”我急了，往前跑了两步，“你别走！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他停住脚步，却没回头。雾气漫过他的脚踝，像要把他拖进更深的地方。
“记住了，”他的声音变得很远，像从水底传来，“我叫……”
名字被雾气吞掉了，模糊不清。我只看见他最后挥了挥手，然后整个人就被淡灰色的雾彻底裹了进去，连一点影子都没剩下。
“喂——！”
我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上全是冷汗。
窗外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一道亮线。怀里的布偶安安静静地躺着，歪歪扭扭的眼睛正对着我，嘴角依旧扬着那个怪异的弧度。
是梦。
我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梦里那个少年的声音，他的语气，他转身时发抖的肩膀，都清晰得不像假的。
他说他原本很帅，说别把他和布偶混为一谈。
我拿起布偶，指尖轻轻抚过它歪扭的眉眼。布料还是温的，带着我体温的温度。可不知怎么，我忽然觉得这歪眼歪嘴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被打碎了又勉强拼起来，却怎么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你到底是谁？”我对着布偶低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你以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布偶当然不会回答。
只是在我低头的瞬间，感觉它的布料轻轻收缩了一下，像有人在里面，悄悄攥紧了拳头。
那天上午，我没去食堂，也没去图书馆。就坐在宿舍里，抱着那个布偶，一遍遍地回想梦里的画面。少年的声音总在耳边回响，带着嘲讽，带着得意，带着那句没说完的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不疼，却密密麻麻地发着酸。
我知道，这个梦不是结束。
是他在告诉我，他不仅仅是个会乱动的布偶。他有名字，有过去，有一张被遗忘的、或许真的很帅气的脸。
而那些被他藏在嘲讽和玩笑里的东西，一定沉重得让他，连在梦里都不敢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