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的鎏金铜鹤香炉里,龙涎香烧得正浓。
沈烬垂眸盯着自己绣着金翟的鞋尖,听着阶下臣子们的奏报声渐弱,余光瞥见楚昭腰间的玄玉坠子——那道新裂的纹路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条随时要挣断的裂痕。
\"退朝。\"楚昭的声音依旧清冽如霜,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仓促。
他袖摆带起的风卷过沈烬鬓边的步摇,金珠乱颤间,皇帝已绕过丹陛,往御书房方向去了。
\"殿下今日...\"贴身女官阿朱捧着翟衣外氅欲言又止。
沈烬捏了捏掌心,那里的红印从晨起便跳得厉害,像团被湿布闷着的火,\"去承乾宫。\"
承乾宫的偏殿里,沈烬望着案头凉透的参汤发怔。
楚昭已有三日未在她这里用晚膳了,从前哪怕批折子到三更,也会命人端盏桂圆茶来,如今却连传膳的小太监都少了。
她指尖划过玄玉坠子的裂痕——这是前日他握她手时落在她掌心的,此刻坠子安静躺在檀木匣里,倒像块淬了毒的玉。
\"王妃。\"白璃捧着青瓷茶盏进来时,裙角沾了点露水,\"方才去尚食局,听见几个宫女嚼舌根...\"她压低声音,\"说您上月在御花园用烬火时,不小心伤了殿下,还说...还说您私藏了份假诏书,要改立旁支为储君。\"
沈烬的茶盏\"当\"地磕在案上。
她抬眼时,白璃的脸色比茶盏里的雪芽更白:\"更离谱的是,东市茶棚有人说,您与北戎使者在码头密会,约好里应外合破城。\"
\"墨云策的手笔。\"沈烬冷笑,指腹摩挲着腕间的红珊瑚串——那是南宫烬送的,能暂时压制烬火的咒。
她想起三日前宫门外那辆青幔马车,萧景琰的笑声还在耳边,\"白璃,你去查这谣言从哪传起的,我亲自会会这位造谣的主儿。\"
月上柳梢时,沈烬换了身青布裙,脸上敷了层薄粉,扮作寻常妇人出了宫。
她按着白璃打听到的消息,摸去城南破庙后的矮墙院——柳媒婆的院子。
院门关着,却漏出些人声。
沈烬贴着墙根绕到后窗,透过破纸洞往里瞧:柳媒婆正坐在八仙桌前,嗑着瓜子,对面坐个青衫男子,腰间挂着墨云纹玉佩。
\"那沈烬最近总往御书房跑,楚昭对她又防着,这谣言一散,保准两人心生嫌隙。\"柳媒婆眯眼笑,\"您说的那赏钱...\"
\"事成之后,黄金百两。\"青衫男子推过个锦盒,\"但有句话说在前头,若走漏风声...\"他指尖划过颈侧,寒光一闪。
沈烬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桌上摊开的密函,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她这月的行踪:初一去慈宁宫请安,初三在御花园练剑,初九夜访太医院...连她与南宫烬在西市药铺见面的时辰都写得清楚。
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青衫男子猛地抬头,沈烬屏住呼吸,脚尖点地跃上屋檐。
瓦砾在她脚下轻响,她却借着月光看清了密函末尾的署名——\"墨\"。
等两人出门后,沈烬翻窗而入。
她捏着密函的手微微发烫,烬火在指尖跃动,却被红珊瑚串压得只剩温温的热度。
她将密函塞进袖中,又把案上的瓜子壳原样摆好,这才翻出后墙。
承乾宫的烛火映得密函上的字迹发红。
沈烬展开那封伪造的\"北戎密信\",上面赫然写着:\"烬火之力若能为我所用,破楚都如探囊取物,沈妃但等时机...\"她捏着信纸的手发抖,这字迹竟与她的有七分相似。
\"在看什么?\"
熟悉的声音惊得她指尖一颤,信纸险些烧起来。
楚昭立在门口,玄色龙袍未卸,眉间的川字纹比白日里更深。
他望着她手中的密函,目光沉得像口枯井。
\"殿下也收到了?\"沈烬将密函递过去,\"这是伪造的,我今日查到是墨云策的人...\"
\"我知道。\"楚昭打断她,从袖中抽出另一封密函。
沈烬扫过上面的字迹,瞳孔骤缩——那竟是楚昭的亲笔!\"他们仿了我的笔迹,写了份'准与北戎合作'的诏书,今早被言官截了去。\"
殿外的更漏敲了三下。
沈烬望着楚昭眼底的血丝,忽然想起他母妃去世那晚,也是这样红着眼眶说\"我不会再信任何人\"。
她伸手去碰他的手背,却被他反手握住,玄玉坠子的裂痕擦过她掌心的红印,疼得她倒抽冷气。
\"阿烬,我信你。\"楚昭的声音低哑,像被砂纸磨过的弦,\"但这局太大,我得先稳住朝局。\"他将两封密函投入炭盆,火光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等我查清幕后之人,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沈烬望着跳动的火苗,喉咙像塞了团浸了酒的棉花。
她知道楚昭说的是实话,可那封伪造的\"亲笔信\"在炭盆里蜷成灰蝶时,她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烧着了——那些谣言,那些密函,真的只是针对她吗?
还是说...
夜更深了。
沈烬站在承乾宫的廊下,望着天上半轮残月。
风裹着荷香从御花园方向吹来,她忽然想起昨夜与楚昭背靠背战刺客时,他说的\"我们是两簇缠绕的火焰\"。
如今这火焰,到底是要烧尽阴谋,还是要烧穿他们之间最后那层信任?
她摸了摸腕间的红珊瑚串,转身往御花园走去。
鹅卵石小径被夜露打湿,泛着幽光,像条通往未知的路。
沈烬踩着被夜露浸得松软的鹅卵石小径往御花园深处走,竹影在月光下织成碎银般的网,落在她肩头时却凉得刺骨。
她原想借荷风拂去心头那团闷火,可越往深处走,胸腔里的红印越是发烫,像有人拿细针一下下挑着神经。
转过月洞门,竹林里忽然飘来低低的对话声。
沈烬脚步微顿,晚风裹着竹香送来楚昭的声音:\"...她每次用烬火,反噬的症状又重了三分。\"
\"殿下,\"白璃的嗓音比平日更轻,\"前朝古籍里说,双生劫的诅咒需得两人同运命数才能解,可如今...\"
\"先不管这个。\"楚昭打断她,\"重点是要防着有人借她的能力做文章。
墨云策散布谣言时特意提'烬火失控',分明是在试探——若让朝臣知道她的诅咒会影响神智,怕是要闹着废后。\"
沈烬的指尖死死掐住腕间的红珊瑚串,珊瑚珠硌得掌心生疼。\"防备烬火反噬\"几个字像冰锥扎进耳中,她忽然想起白日里楚昭将密函投入炭盆时的眼神,那样坦诚,却又藏着她读不懂的晦涩。
原来他说的\"稳住朝局\",是连她的禁忌都要算作筹码?
\"咔嚓——\"
脆响惊碎了竹影。
沈烬猛地抬头,见楚昭已从竹林里转出来,玄色龙袍被夜风吹得翻卷,眉间的川字纹几乎要凝成刀刻。
白璃跟在他身后半步,垂着的手攥紧了裙角,腕间的银铃在风里轻颤。
\"阿烬?\"楚昭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她从未听过的慌乱,\"你怎么...\"
\"出来透透气。\"沈烬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月光落在她眼底,像碎了一捧寒星。
她望着楚昭身后的白璃——那女子正垂着头,可睫毛却在微微发抖,分明听见了方才的对话。
两人之间的空气骤然凝固。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值夜的禁卫军举着火把往这边跑,火光将竹影染成血色。
沈烬看着楚昭下意识挡在她身前的动作,喉咙里泛起股铁锈味。
他护着她的姿势没变,可方才那番\"防备\"的话,却像根细针慢慢扎进她心里,把从前那些\"我们是缠绕的火焰\"的誓言,扎得千疮百孔。
\"殿下!\"禁卫军统领的声音穿透夜色,\"御书房偏殿走水了!\"
楚昭猛地转头,眼底翻涌的暗潮被火光映得一清二楚。
沈烬望着他绷紧的下颌线,忽然想起方才白璃说的\"双生劫\"——原来他们早已知晓更多,而她却还像个傻子,以为彼此坦诚。
夜风卷着焦糊味扑来,沈烬摸了摸发烫的掌心。
她望着楚昭转身时玄玉坠子在腰间晃动的裂痕,突然意识到:今晚在竹林里被撞破的,何止是一段对话?
是她自以为与他并立的那方天地,正裂开第一道无法弥合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