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初刻,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济世堂”的药柜上投下斑驳光影。林姝玥捏着鼻子避开扑面而来的艾草味,目光落在正中央的楠木药柜上——上百个抽屉整齐排列,每个抽屉上都贴着工笔书写的药材名,“熟地”“当归”“乌头”之类的字样映入眼帘,最后一个抽屉上却贴着“息肌丸”,字迹有些模糊,像是新近补写的。
“死者周明礼,五十二岁,济世堂掌柜,”谢砚舟站在药炉旁,用银筷拨弄着炉中残留的药渣,“卯时初被学徒发现倒在药柜前,手中攥着半片牛黄解毒丸。”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青花瓷碗,碗底盛着褐色药汤,“据说是晨起惯例喝的参片枸杞茶。”
林姝玥蹲在尸体旁,先观察死者姿势:身体蜷缩,右手握拳抵在胸口,嘴角有白沫残留,指甲前端呈青灰色。
她戴上羊皮手套,轻轻掰开死者牙关,用银针挑起舌苔——舌质紫暗,舌苔上有黑色斑点,靠近咽喉处可见成片的溃疡。
“先别下结论是急症,”她从牛皮包里取出玻璃试管,用棉签蘸取死者嘴角的白沫,滴入几滴透明液体,试管中立刻泛起乳白色沉淀,“这是蛋白质凝固反应,说明中毒了。乌头碱中毒的可能性很大,因为...”
她指了指药柜最下层的抽屉,“乌头就在这里,而死者症状符合神经毒素导致的心律失常和呼吸衰竭。”
谢砚舟皱眉:“可桌上的茶碗里只有参片和枸杞,煎药的陶罐里也只有常见补药。”
“乌头碱易溶于水,而且味道极苦,”林姝玥站起身,走到药炉前用指尖沾了点药渣,放在鼻尖轻嗅,“但如果混在苦味药材里就能掩盖,比如...黄连。”她忽然转身看向药柜,目光在“黄连”抽屉上停留,“麻烦打开这个抽屉看看。”
学徒小伍慌忙上前拉开抽屉,里面的黄连饮片整齐码放,却在底层发现半片干枯的叶子,叶脉呈网状,边缘有锯齿——那是乌头叶。
林姝玥用镊子夹起叶子:“乌头的根块有毒,但叶子毒性较弱,通常用来外用止痛。不过如果大量煎煮...足以致人死地。”她转头看向谢砚舟,“昨晚值夜的是谁?”
“是我...”小伍脸色煞白,扑通跪下,“昨晚戌时师傅让我煎黄连水,说最近上火。我煎好后就放在桌上,今早起来发现药炉还热着,以为师傅自己添了水再煎...没想到...”
“不对,”谢砚舟打断他,“乌头煎煮时间越长,毒性越弱。如果是昨晚煎的药,今早再煮,毒素已分解大半,不可能致命。”他弯腰查看药炉,炉灰中埋着半块碎瓷片,边缘沾着暗红粉末,“这是...朱砂?”
林姝玥接过瓷片,用放大镜观察粉末:“朱砂主要成分是硫化汞,但这颜色偏紫,应该是混了紫草和血竭。”她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药柜另一侧,打开“息肌丸”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只残留着一丝甜腻的香气——那是麝香混合龙脑香的味道。
“周掌柜最近在配什么新药?”她问小伍。
“是...是给城西柳娘子配的调理方子,”小伍擦着汗,“柳娘子成亲三年未孕,师傅说要用息肌丸调理气血,可这药需要麝香、牛黄、朱砂等名贵药材,师傅前几日还在抱怨成本太高...”
林姝玥皱眉:“息肌丸?我记得这药方含有麝香和水银,长期服用会导致不孕,古代哪有医生会开这种方子...”她忽然停住,目光落在死者左手无名指上,那里有圈淡淡的白色痕迹,像是常年戴戒指留下的。
谢砚舟也注意到了:“戒指呢?”
小伍一愣:“师傅从不戴戒指啊,他说行医要干净利落,怕沾到药粉...”
林姝玥眼神一凛,伸手翻开死者袖口,内侧有一道新鲜的抓痕,呈三道并列的血印——那是被指甲抓伤的痕迹。她转头看向药铺后堂,布帘半掩,露出一张雕花拔步床,床上散落着几支珠花,还有半幅女子绣帕,绣着并蒂莲图案。
“去请柳娘子来一趟吧,”她轻声说,“顺便查查周掌柜最近的账目,尤其是麝香和朱砂的进货量。”
半个时辰后,柳娘子由丫鬟搀扶着走进药铺。她身着月白襦裙,面色苍白,眉心点着朱砂痣,却掩不住眼底的慌张。
林姝玥盯着她指尖的丹蔻,修剪得圆润整齐,却在右手无名指外侧有一道细微的破损,像是抓挠过什么。
“民妇...民妇听闻周掌柜噩耗,特来吊唁,”柳娘子声音发颤,不敢看尸体方向。
“柳娘子可知,周掌柜为你配制的息肌丸里,掺了乌头叶?”林姝玥忽然开口。
柳娘子脸色骤变:“不可能!周掌柜说那是祖传秘方,专为调理气血...”
“祖传秘方会让你不孕?”林姝玥冷笑,“麝香避孕,朱砂安神,再加上乌头碱刺激子宫,这哪里是调理方子,分明是绝育药。”
她取出从“息肌丸”抽屉里刮取的药粉,放在瓷盘里用火折子点燃,蓝色火焰中升起一缕青烟,“看见没?这是乌头碱燃烧的特征,你闻闻,是不是和你身上的香气很像?”
柳娘子踉跄半步,丫鬟慌忙扶住她。谢砚舟从袖中取出账本,翻到某一页:“周明礼近三个月购入麝香十二两,朱砂八斤,远超寻常药铺用量。而城西当铺的记录显示,他多次当掉金器玉器,换得的银钱却不知去向——直到我们在他床底发现这个。”
他拿出个锦盒,里面装着一对翡翠镯子,还有一叠房契地契,落款人正是柳娘子的丈夫柳员外。
柳娘子见状瘫坐在地,泪水夺眶而出:“是他逼我的!他说若不顺从,就把我们...就把我们的事告诉夫君!我只好...只好在他今早的茶里下了毒...”
“下的什么毒?”林姝玥追问。
“是...是从他药柜里拿的乌头粉末,”柳娘子浑身发抖,“我知道他每天卯时会喝参茶,就趁他昨晚熟睡时,把毒药掺进了茶罐。可我没想到...没想到他会死得这么痛苦...”
“你确实没想到,”林姝玥站起身,“因为真正的死因不是乌头中毒。”她转向谢砚舟,“麻烦把尸体翻过来,检查后颈。”
谢砚舟一愣,随即照做。林姝玥拨开死者后颈的头发,露出一个细小的针孔,周围皮肤呈暗紫色:“这是毒针所致,毒素瞬间侵入心脏,才是真正的致死原因。乌头粉末是你事后撒在茶罐里的,为了掩盖真相。”
柳娘子瞳孔骤缩:“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乌头中毒需要时间发作,而死者嘴角的白沫里没有乌头碱成分,”林姝玥举起试管,“我刚才做的蛋白质凝固反应,其实是为了检测另一种毒素——鹤顶红。但结果显示阴性,说明你的毒药根本没被喝下。”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柳娘子发间的玉簪上,“那枚毒针,应该还在你的簪头里吧?”
空气瞬间凝固。柳娘子猛地起身想逃,却被谢砚舟一把抓住手腕。他轻轻转动她的玉簪,簪头弹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尖还残留着暗红毒素。
“周明礼左手的戒指痕迹,是你昨晚抓挠时扯掉的,”谢砚舟声音冰冷,“你怕他用那些证据威胁你一辈子,所以今早趁他不备,用藏在簪子里的毒针杀了他,再故意在茶罐里撒乌头粉,伪装成中毒现场。可惜你不懂医理,不知道乌头碱的苦味根本无法被参茶掩盖。”
林姝玥看着瘫软在地的柳娘子,轻轻叹了口气。她转身走向药柜,目光落在“息肌丸”抽屉上,忽然想起现代法医课上关于古代避孕术的讲解,心中不由得一阵唏嘘。
“把人带走吧,”谢砚舟对衙役说,转头看见林姝玥正对着药柜发呆,“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摇摇头,“只是觉得,这世上最毒的不是乌头,是人心。”她伸手关上“息肌丸”抽屉,指尖蹭到抽屉内侧的刻痕,仔细一看,竟是个“悔”字,笔画还很新鲜。
谢砚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若有所思:“或许周明礼临终前,也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
林姝玥抬头看他,阳光穿过他身后的窗棂,在他肩头织出一片金色光斑。她忽然想起在荷塘边、在珠宝工坊里,他也是这样站在光里,将真相一点点剖开。
“走吧,”她拿起验尸包,“回去还要写报告呢。对了,”她从袖里摸出块桂花糖糕,掰成两半递给他,“尝尝这个,比芝麻糕好吃。”
谢砚舟挑眉接过,指尖触到她掌心的温度。糖糕在舌尖化开时,他忽然听见后堂传来一声微弱的鸟叫——原来是药柜顶上的鹦鹉,正歪着头看他们,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人心...人心...”
林姝玥被逗笑了:“这鸟儿倒会学舌。”
谢砚舟看着她笑弯的眉眼,忽然觉得这药庐里的艾草味也不那么刺鼻了。他伸手替她拂去肩头的药粉,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无数次:“以后查案,离这些毒药材远点。”
“谢大人这是在关心我?”林姝玥挑眉,眼中闪过狡黠。
谢砚舟耳尖微热,转身走向门口:“不过是怕你中毒后,没人给我验尸。”
林姝玥笑着跟上,鹦鹉在头顶又叫了起来:“关心...关心...”她忽然发现,这只鹦鹉的羽毛颜色,竟与谢砚舟腰间的玉坠相得益彰,都是那般温润的青绿色。
走出济世堂时,正值正午,街市上熙熙攘攘。卖糖葫芦的老翁敲着竹板经过,林姝玥忍不住买了一串,红果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极了案发现场那滩暗红的药汤。她咬下一颗,酸甜的滋味冲淡了鼻腔里残留的药味。
“给你,”她递出糖葫芦,“别总板着脸,多笑笑。”
谢砚舟看着她递来的糖葫芦,犹豫片刻后咬了一口。山楂的酸混着糖浆的甜,在口中炸开,竟比想象中美味。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街头吃糖葫芦的光景,那时母亲总会笑着替他擦掉嘴角的糖渣。
“好吃吗?”林姝玥仰头看他。
“嗯,”谢砚舟点头,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比你上次给的糖糕好吃。”
林姝玥挑眉:“那下次多买些,省得谢大人总吃大理寺的苦茯苓饼。”
两人并肩走在街市上,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远处传来算命先生的吆喝声,卖花姑娘捧着茉莉走过,香气混着糖葫芦的甜,在春日的微风里酿成一幅鲜活的画。
林姝玥忽然想起父亲的断刀,想起那些在解剖室里度过的孤独夜晚。此刻却觉得,手中的糖葫芦,身边人的温度,比任何现代仪器都更真实,更温暖。
谢砚舟转头看她,见她吃得满脸幸福,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安心。他知道,无论未来还有多少迷局,多少诡案,只要有她在身边,总能找到真相的光。
鹦鹉的叫声从药铺传来,这次清晰无比:“真相...真相...”林姝玥抬头望向天空,云朵正缓缓飘过,阳光落在她眼底,像撒了一把碎钻。
她忽然明白,所谓真相,从来不是冰冷的尸体和枯燥的卷宗,而是人心深处,那一丝未曾熄灭的良知与温暖。
“走吧,”她拽了拽谢砚舟的袖子,“回去晚了,点心该被别人吃完了。”
“贪吃鬼,”谢砚舟轻笑,却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春风拂过街角的柳树,扬起一片嫩绿的新芽。在这市井烟火中,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里,留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和一缕若有若无的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