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剧烈地震颤着,仿佛随时会散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它艰难地降低高度,穿透一片终年不散的的灰黄色云层。下方,一片令人心悸的阴影轮廓,在弥漫的尘雾中若隐若现。
混乱之城。
没有城墙,或者说,它的城墙是由无数倒塌的巨大建筑残骸、扭曲的金属骨架以及不知名巨兽的森白枯骨胡乱堆砌的,绵延不知几千里,高耸如山峦,犬牙交错,透着一股野蛮的气息。
这些“城墙”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洞和缝隙,成了天然的出入口,也像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飞舟在“城墙”外围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降落。这里显然是一个巨大的、无人管理的“空港”,停泊着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飞行法器:
有锈迹斑斑、挂着破烂帆布的巨大骨船;
有通体由狰狞兽骨拼接、散发着血腥味的飞梭;也有闪烁着不稳定灵光、仿佛随时会爆炸的简陋飞盘。
更多的则是像玄天宗这艘一样的陈旧运输飞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
浓烈的血腥味、刺鼻的腐臭味、劣质丹药的古怪药味、金属锈蚀的腥气、汗臭体臭,还有远处飘来的烤肉焦糊味和劣质灵酒的辛辣气息……种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属于混乱之城的独特“体味”。
喧嚣声浪如同海啸般扑面而来:愤怒的咆哮、凄厉的惨叫、疯狂的叫卖、肆无忌惮的狂笑、兵刃碰撞的脆响、法术爆裂的轰鸣……无数声音混杂着,永不停歇。
“黑石城到了!都下船!三个时辰后返程,过时不候!”飞舟的管事扯着嗓子吼道,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几乎被淹没。
叶东随着人流走下舷梯,双脚踩在混杂着暗红泥土和碎骨的地面上。
刚一落地,几道如同毒蛇般阴冷黏腻的神识就毫不客气地扫了过来,在他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贪婪,仿佛在掂量货物的价值。
叶东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体内乾坤鼎虚影微不可查地一颤,一股内敛而深沉的星辰气息瞬间将自身真实修为和易容下的本源波动牢牢锁住,同时模拟出一种炼气后期、平平无奇、气血略有亏损的散修气息。
那几道神识在他身上转了几圈,似乎没发现什么油水,又带着些许失望移开了。
他微微抬眼,迅速扫视四周。
眼前是一条被无数脚步硬生生踩出来的“主路”,通向那些巨大骸骨城墙的某个缝隙入口。路上拥挤不堪,堪称光怪陆离的众生相:
一个身高近丈、皮肤呈岩石般灰褐色、肌肉虬结如铁的壮汉,扛着一根沾满暗红污迹的巨大狼牙棒,旁若无人地大步前行,挡路者纷纷惊恐避让。他裸露的胸膛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还在渗着黑血。
几名身着破烂黑袍、周身萦绕着淡淡黑气的修士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眼神阴鸷。其中一个手中把玩着一枚小巧的骷髅头骨,眼眶中闪烁着幽绿的鬼火。
一个衣衫褴褛、断了一条手臂的老修士,正唾沫横飞地向一个满脸横肉的摊主兜售几块沾着泥土、灵气微弱的矿石,摊主一脸不耐,手里把玩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更远处,一个简易的擂台上,两名浑身浴血的修士正在进行着最原始的生死搏杀,拳拳到肉,骨裂声清晰可闻,周围围满了疯狂呐喊下注的人群。
空中,几道驾驭着黑烟或骨杖的身影呼啸而过,带起阵阵腥风。甚至能看到一只翼展数丈、羽毛脱落大半、露出腐烂皮肉的巨大尸鹫,背上驮着一个包裹在绷带里的身影,发出刺耳的嘶鸣,飞入城中。
混乱、无序、野蛮、血腥、赤裸裸的弱肉强食。这就是混乱之城给人的第一印象。规则?在这里,唯一的规则就是实力和拳头。财可通神,但若没有守护财富的实力,财富就是催命符。
叶东拉了拉斗笠,将大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下,顺着人流,沉默地朝着那如同巨兽食道般的城门缝隙走去。
进入“城门洞”,光线骤然昏暗。两侧是高达数十丈、由各种扭曲材料堆砌的“城墙”内壁,上面布满了各种刀劈斧凿、法术轰击的痕迹,还有大片大片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污。
通道内空气污浊,弥漫着更浓重的血腥和排泄物的恶臭。通道两侧,竟然也挤满了地摊和“商铺”——如果那些在破布上随便摆点东西,或者直接在地上挖个坑就算店铺的地方也能叫商铺的话。
“上好的黑风狼牙!淬了腐心毒!只要十块下品灵石!见血封喉!”
一个独眼汉子挥舞着一根带着血肉碎末的獠牙。
“刚出炉的血气丹!保证新鲜!一颗顶三天!童叟无欺!”一个干瘦老头守着个冒烟的破炉子,炉子里飘出的气味令人作呕。
“遗迹藏宝图!上古大能洞府!只要五十灵石!先到先得!”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唾沫横飞。
“滚开!挡着大爷路了!”一声暴喝,紧接着是闷响和惨叫。
一个挡路的瘦小修士被一个壮汉随手一拳砸飞,撞在旁边的骨墙上,抽搐几下就不动了。周围的人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没人多看一眼,只是默默地绕开地上的血迹继续前行。
叶东目不斜视,脚步平稳地穿过这地狱集市般的通道。他的灵觉提升到极致,乾坤鼎的解析之力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如同无形的触手,捕捉着周围环境的每一个细节:
那个叫卖藏宝图的青年心跳加速,眼神闪烁,图上的墨迹未干透;
独眼汉子獠牙上的毒液散发着刺鼻的腥甜味,品质低劣;
干瘦老头炉子里的“血气丹”杂质多得吓人,还混杂着某种迷幻草的气味;
那个随手杀人的壮汉,脚步虚浮,气息外强中干,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刚才那一下已是强弩之末……
信息洪流般涌入,又被乾坤鼎瞬间梳理、分析、剔除无用噪音。叶东如同一个精密运行的机器,在这混乱的泥沼中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穿过漫长的、压抑的城门通道,眼前豁然开朗,但混乱程度有增无减。
出现在眼前的,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是一个由无数巨大废墟、胡乱搭建的棚屋、高耸的金属塔楼、和冒着滚滚浓烟的巨大熔炉粗暴拼凑而成的怪物巢穴。
建筑毫无规划,道路扭曲狭窄,污水横流,垃圾遍地。天空被各种颜色的烟雾和混乱的灵气流遮蔽,显得昏沉而压抑。
街道上的人流更加密集,也更加危险。
披着兽皮的蛮族战士、裹在黑袍里的死灵法师、肢体被改造成金属傀儡的机关师、浑身长满鳞片的半妖、甚至还有几个明显是域外邪魔化形而成的怪人……
三教九流,妖魔鬼怪,在这里都能找到。空气中充斥着交易、争吵、威胁、打斗的声音,法术的灵光不时在角落或屋顶爆开,引来一阵混乱的喝骂或更激烈的厮杀。
叶东的目标很明确——找一个足够低调、相对安全、方便观察的落脚点。
他避开那些装饰华丽、门口站着凶悍护卫的“高级”客栈,也远离那些阴暗潮湿、一看就藏污纳垢的贫民窟。
在几条相对不那么混乱的街道转了几圈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栋不起眼的三层木石结构小楼上。
楼体陈旧,但还算完整,门口挂着一块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木匾,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老槐树客栈”。
客栈位置不算偏僻,但也不在主干道,旁边恰好有一株半枯的老槐树,勉强算个标识。
进出的客人形形色色,气息大多在炼气到筑基之间,偶尔有个把金丹,也都行色匆匆,气息收敛。
最关键的是,客栈门口没有凶神恶煞的护卫,只有一个穿着油腻围裙、睡眼惺忪的伙计在打盹,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打着哈欠、气息在筑基初期的干瘦老修士,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破旧的账册。
“就这里了。”叶东心中暗道。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消息灵通,同时因为客人实力普遍不高,老板也懒得管太多闲事,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一般不会引人注目。
他压了压斗笠,迈步走进客栈。
一股混合着劣质灵酒、汗臭、霉味和廉价熏香的古怪气味扑面而来。
大堂里光线昏暗,摆着七八张油腻腻的方桌,此刻坐了大半。
几个散修模样的在低声交谈,两个佣兵打扮的大汉在大口灌着浑浊的酒液,角落一个裹在斗篷里的身影独自坐着,面前放着一杯没动过的水。
叶东径直走到柜台前。那干瘦老修士抬起耷拉的眼皮,浑浊的目光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问:“住店?单间一天五块下品灵石,通铺一天一块。先付钱。”
“单间。”叶东的声音刻意带上一丝沙哑和疲惫,同时将十五块下品灵石推到柜台上。灵石成色普通,是他特意准备的。
老修士看都没细看,枯瘦的手指一扫,灵石消失不见。
他慢吞吞地从柜台下摸出一块系着细绳的木牌,丢到叶东面前,木牌上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丁九”。
“二楼最里头。没事别乱跑,惹了麻烦自己扛,本店概不负责。”
老修士说完,又打了个哈欠,重新低下头翻他那本破账册,仿佛眼前的客人还不如账本上的数字有趣。
叶东拿起木牌,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
木质的楼梯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刚踏上二楼走廊,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就涌了过来。
走廊狭窄而昏暗,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同样破旧的木门。他走到最深处,找到了“丁九”号房。
推开房门,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桌子,一把三条腿的椅子靠在墙边,墙角甚至还有一小片漏雨的霉斑。唯一的好处是有一扇小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勉强能透点光。
叶东反手关上房门,并未立刻坐下。他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形的神念如同水银泻地般迅速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墙壁、床铺、地面、天花板、桌椅……同时,丹田内的乾坤鼎微微旋转,解析之力全开,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任何一丝能量波动或异常气息。
片刻后,他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放松。
没有隐藏的窥视法阵,没有残留的追踪印记,没有致命的陷阱。这只是一个简陋、肮脏、但暂时安全的小窝。
他走到窗边,用袖子擦了擦厚厚的灰尘,推开一条缝隙。
窗外是客栈的后巷,更加狭窄肮脏。远处,混乱之城那狰狞的轮廓在昏沉的天色下延伸,各种喧嚣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地传来。
“混乱之城…”
叶东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木讷,只是在那平静之下,多了一丝融入环境的漠然和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