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
这是林墨意识沉浮间最强烈的感知。不是层岩巨渊那刺骨的阴冷,也不是魔神残响在体内冲撞时的灼痛与冰寒,而是一种干燥、洁净、包裹着躯体的暖意,像晒过太阳的棉絮。消毒药水和某种清苦草药混合的气味钻入鼻腔,取代了记忆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黑泥的腐臭。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磐石,每一次试图掀开都伴随着后脑勺针扎般的钝痛。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
陌生的天花板,木质结构,带着璃月特有的榫卯雕花。阳光透过糊着素白窗纸的格子窗棂,在地面投下柔和的光斑。他正躺在一张铺着素色棉布床单的硬板床上,身上盖着薄被。
医院?或者…不卜庐?
他下意识地想动,全身的肌肉骨骼立刻发出无声的哀鸣。右眼传来一阵沉闷的胀痛,虽然不再像深渊里那般疯狂,却像里面被塞进了一块沉重的、带着棱角的石头,沉甸甸地压迫着神经。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微的抽气。
“林墨!你醒了?!”
一个带着浓重哭腔、又充满惊喜的细小声音在床边炸响。紧接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炮弹般撞了过来,差点砸在他胸口。
“呜哇!你吓死派蒙了!你睡了好久好久!派蒙还以为…还以为…” 派蒙紧紧抓着他的被子边缘,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被子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的小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眼睛红肿得厉害,显然哭了很久。空失踪的巨大悲痛还未散去,林墨的昏迷又成了压在她脆弱神经上的另一块巨石。
“派蒙…” 林墨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我…没事…空…” 提到这个名字,他的心猛地一沉,派蒙的哭声也瞬间变得更大、更绝望了。
“空…空他…哇——” 派蒙扑在被子上,小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夜兰走了进来。她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沾满血污的劲装,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色便服。肋部的伤口显然经过了精心的处理,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金色的眼眸锐利依旧,只是深处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她身后跟着白术大夫,还有一位穿着总务司制式服装、表情严肃、手里拿着一个硬壳账簿和毛笔的书记官。
“醒了就好。”夜兰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带着伤后的沙哑。她走到床边,目光扫过林墨那只紧闭的右眼,眉头微蹙。“感觉如何?”
“死不了…”林墨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夜兰身后那位书记官——和他手上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账簿。
白术大夫温和地走上前,示意林墨别动,手指搭上他的腕脉。清凉柔和的草元素力如同涓涓细流探入,仔细探查着他的身体状况。“脉象虚浮紊乱,元气大伤,脏腑亦有震荡受损之象。外伤倒无大碍,多是挫伤淤青。”他的手指移到林墨的右眼前,并未触碰,只是隔空感应,眉头渐渐锁紧,“至于这只眼睛…那股力量被一股极其强大的外力强行封镇,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上盖上了万钧磐石,暂时无虞。但这磐石…并非祛除了油锅下的火源。那污秽残响如同附骨之疽,已与你的视觉经络乃至部分神魂纠缠不清,强行拔除,恐有玉石俱焚之险。只能静观其变,辅以安神净化的汤药徐徐图之,看能否将其慢慢消磨化解。”
林墨听得心头冰凉。意思就是,这玩意儿像个不定时炸弹,现在被钟离强行按了暂停键,但随时可能再爆?还特么跟我绑定了?
就在这时,那位总务司的书记官清了清嗓子,翻开了他的账簿,声音刻板而公式化:“林墨顾问,既然你已苏醒,按照璃月总务司灾后处置流程及财务规章,需要对你此前在层岩巨渊行动中涉及的若干事项进行初步核实与记录备案。首先,是关于你提交的这份…”他从账簿夹页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依旧残留着可疑暗褐色污渍的草纸。
林墨的瞳孔瞬间放大!是他那张在深渊里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深渊项目报销预申请》!
书记官用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捏着草纸的一角,尽量远离上面的污渍,将其展开,用一种宣读公文的口吻念道:“…工伤医疗费:精神污染创伤(重度)…身体多处挫伤…右眼永久性功能异常…设备损失费:岩王帝君亲赐护身玉符(已损毁)…个人衣物(全套损毁)…‘商业计划书’原稿(污损)…差旅补助:深渊探索(高危环境)…精神惊吓补助(直面散兵、博士、魔神心脏湮灭等)…特殊贡献奖励…抚恤金预申请…”
每念一条,书记官刻板的脸上肌肉就抽搐一下。念到“岩王帝君亲赐护身玉符(价值:无价)”和“精神惊吓补助(按次计算,每次…天价!)”时,他的声音几乎变了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墨顾问,”书记官强作镇定地抬起头,看向病床上的林墨,眼神里充满了“你莫不是在消遣老子”的难以置信,“这份…‘申请’,其内容之…‘别致’,其依据之…‘飘渺’,其金额之…‘浩瀚’,实在…实在超出了总务司常规报销流程的受理范畴!尤其是涉及帝君信物、魔神残响、精神创伤评估等…项目,缺乏璃月官方认证机构出具的鉴定报告、损失评估证明以及…嗯…正规发票!这…这根本无法入账核销啊!”
**(承)**
林墨一听“无法入账核销”,感觉比刚才听到自己眼睛要完蛋还难受!社畜的灵魂在咆哮!老子差点把命搭进去,工伤认定都这么难?!
“咳咳!”他猛地一阵咳嗽,牵动了内伤,疼得龇牙咧嘴,但眼神却异常锐利,死死盯着书记官,“无法核销?!同志!你这话说的…咳咳…太伤感情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被白术轻轻按住肩膀:“林墨先生,情绪不宜激动。”
林墨只能躺着,但气势不能输:“鉴定报告?证明?发票?!书记官大人!当时那是什么环境?深渊底下!魔神残响乱窜!空间都快塌了!散兵和博士那两个疯子就在旁边!我能活着捡半截炭笔写张条子报备,已经是冒着生命危险在走流程了!你还要我现场开发票?!找谁开?找那个炸了的巨渊之心开?还是找那个变成光点跑了的博士开?!”
他越说越激动,【甩锅光环】在病床上空隐隐闪烁:“这能怪我流程不规范吗?这是不可抗力!极端恶劣条件下的紧急避险式报备!目的是为了及时止损,保障项目参与人员的合法权益,维护璃月总务司负责任的大国…大城形象!再说,证人!夜兰小姐!”他猛地看向夜兰,“夜兰小姐全程在场!她可以证明我每一项陈述的真实性!还有派蒙!还有…呃…躺那边的百识大姐!他们都可以作证!这难道不比什么鉴定报告更有说服力?!”
夜兰抱着手臂靠在墙边,肋部的伤让她姿势有些僵硬。听到林墨点她的名,她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金色的眼眸瞥了林墨一眼,没说话。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还有脸提我作证?
派蒙还沉浸在悲伤中,听到林墨的话,抽抽噎噎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书记官,小脸上还挂着泪珠,显然没完全理解状况。
书记官被林墨这一连串的“不可抗力”、“紧急避险”、“大国形象”砸得有点懵,但职业素养让他迅速抓住重点:“林墨顾问,即便情况特殊,但总务司的规章就是规章!尤其是涉及帝君信物损毁、精神创伤抚恤等重大事项,必须要有权威机构认定!比如帝君信物,需有往生堂或相关权威机构出具的损毁证明及价值评估;精神创伤,需不卜庐或更高级别医馆的详细诊断及治疗费用清单;至于您提到的‘特殊贡献奖励’…” 他翻着账簿,一脸为难,“这…这需要天权星大人亲自裁定其价值及是否属于可报销范围啊!”
林墨只觉得眼前发黑。权威机构?证明?清单?天权星裁定?这流程比他当年在地球申请个市场活动预算还复杂一万倍!他感觉自己的内伤又要加重了。
“那…那我的衣服呢?!我一身新做的璃月长衫!全烂了!这个总该赔吧?”林墨退而求其次,指着自己身上那套明显是临时换上的、不太合身的粗布病号服。
书记官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申请单:“个人衣物(全套损毁)…价值:中等。这个…林墨顾问,您需要提供衣物购买时的原始凭证(发票),以及…损毁衣物的残骸以供核验其损毁程度及是否达到‘无法修复’的报废标准。”
林墨:“……” 他仿佛看到自己那身被黑泥、血污和能量撕扯得如同破布条的衣服,书记官正捏着鼻子,用放大镜仔细检查哪块破布条还能缝补…他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转)**
病房内的气氛一时僵住。书记官一脸“按章办事,爱莫能助”的无奈。林墨气得胸口起伏,感觉刚压下去的魔神残响又在右眼蠢蠢欲动。派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脑袋瓜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财务纠纷,悲伤暂时被困惑取代。白术无奈地摇摇头,开始调配安神的草药。夜兰依旧沉默,但紧抿的嘴唇透着一丝不耐。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一个清冷而带着无形威严的女声:
“凭证?残骸?张书记官,你是打算让他现在爬回深渊,去把那堆烂布条和玉符粉末给你捡回来核验吗?”
众人闻声望去。
门口,天权星凝光不知何时已至。她依旧是一身华贵的金白长裙,仪态万方,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显然层岩巨渊的剧变和巨大损失让她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身后跟着甘雨,这位半仙秘书眼圈微红,显然刚处理完繁杂的善后事务,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哀伤。
凝光款步走入病房,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众人,在夜兰的伤口、派蒙的泪眼、林墨那只紧闭的右眼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那位满头大汗的书记官身上。
书记官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躬身行礼:“天…天权星大人!卑职…卑职只是按规章办事…”
“规章是死的,人是活的。”凝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层岩巨渊之事,远超寻常。林墨顾问,以及夜兰、百识、阿诚、牺牲的千岩军将士…他们是为璃月而战,是璃月的功臣!他们的付出,岂是区区几张凭证、几块残骸所能衡量?”
她走到林墨床边,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语气稍微缓和,却依旧带着高位者的审视:“林墨,你的‘申请’,我看了。”她顿了顿,似乎也被那上面“精神惊吓补助(按次计算)”的条目噎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虽行文…不拘一格,但所述付出与牺牲,基本属实。”
林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帝君信物之事,涉及神恩,非俗物可估,其损毁,璃月自会铭记于心,自有补偿。”凝光的声音带着一种郑重,“你的伤势,尤其这只眼睛,乃是为璃月承受魔神之厄,不卜庐会全力救治,一切费用由总务司承担。阵亡将士抚恤、重伤员安置,皆按最高规格,即刻办理,无需多虑。”
林墨和书记官同时松了一口气。
“至于你的个人物品损失、差旅补助…”凝光话锋一转,看向林墨的眼神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以及你提到的‘特殊贡献奖励’…”她似乎在斟酌词句。
病房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凝光。派蒙也忘了哭,好奇地眨巴着眼睛。
凝光看着林墨那只紧闭的右眼,缓缓道:“你于绝境之中,以凡人之躯洞察关窍(ppt之眼),协助延缓灾厄,其功不可没。然此功,非为利往。璃月不会用摩拉去衡量守护者的勇气与牺牲。”
林墨的心凉了半截。完了,画大饼,精神嘉奖,没有实际补贴!资本家…不对,资本家的终极形态!
“但是,”凝光话锋又是一转,语气中多了一丝深意,“你既已卷入此局,为璃月负伤流血,沾染魔神之厄。那么,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璃月的‘客人’或‘荣誉顾问’。”
林墨一愣。
凝光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虚弱的身体,直视他的灵魂:“你,林墨,已是璃月的一份子。你的安危,璃月担之。你的付出,璃月偿之。你的‘特殊贡献’,璃月自会以‘璃月人’的方式,予以…回报。”
她没提半个“摩拉”字眼,但“璃月的一份子”、“璃月担之”、“璃月偿之”、“璃月人的方式回报”… 每一个词都沉甸甸的,蕴含着比摩拉更复杂、也更沉重的承诺与责任。
林墨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饼…好像有点大,还有点烫手?
“至于这张‘申请’…”凝光看向书记官手中那张污秽的草纸,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归档留存。作为…此役的另一种见证。” 她挥了挥手。
书记官如蒙大赦,赶紧小心翼翼地将那张“价值连城”的草纸重新夹回账簿,恭敬地退了出去。
凝光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夜兰身上:“夜兰,好好养伤。巨渊后续封禁净化事宜,还需你主持。”她又看了一眼依旧沉浸在悲伤中的派蒙,眼神柔和了一瞬,没说什么,带着甘雨转身离去,留下病房内一片复杂的寂静。
**(合)**
凝光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草药的清苦气息和派蒙压抑的抽泣声。夜兰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璃月港的屋顶,沉默不语,侧影显得有些孤寂。白术安静地捣着药钵,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林墨躺在病床上,凝光的话还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璃月的一份子?璃月担之?这承诺听着无比厚重,可…具体怎么“偿之”?怎么“回报”?他那只倒霉的右眼怎么办?后续治疗谁负责?生活费呢?他下意识地想摸摸口袋,才想起自己连衣服都是别人的。
“派蒙…”林墨虚弱地开口,试图转移一下自己和派蒙的注意力,“别哭了…空他…一定还活着。我们…我们得想办法…” 话虽如此,想到那湮灭一切的虚无,他的心也沉甸甸的。
派蒙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小嘴瘪着,用力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把脸埋在了被子上,肩膀又开始耸动。
就在这时,白术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散发着浓烈清苦气味的汤药走了过来。“林墨先生,该用药了。此药安神固本,亦能稍稍压制你眼中那股躁动之气。”
林墨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皱了皱鼻子,但还是强撑着半坐起来。派蒙连忙飞起来,笨拙地想帮忙扶碗。
夜兰也转过身,肋部的伤让她动作有些缓慢,但也走了过来,想搭把手。
就在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碗药上时——
病房窗外,屋檐的阴影角落里。
一点极其微弱、几乎与尘埃无异的幽蓝色光点,静静地悬浮着。它没有实体,仿佛只是纯粹的能量凝聚,散发出一种冰冷、狡黠、带着极致贪婪的窥探气息。光点核心,如同一个微缩的、不断变幻的瞳孔,正透过窗棂的缝隙,牢牢地锁定着病床上的林墨!
确切地说,是锁定着林墨那只紧闭的、被钟离神力暂时封镇、却依旧沉淀着不祥深紫色的右眼!
光点微微闪烁着,频率快得惊人,似乎在疯狂地扫描、分析、记录着那只眼睛逸散出的每一丝微弱到极点的魔神残响波动。它像一只发现了顶级猎物的毒蛇,耐心而兴奋地潜伏着。
当林墨皱着眉头,强忍着苦涩将碗中的药汁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咽下最后一口时,那幽蓝光点猛地向内一缩,仿佛“舔舐”了一下无形的空气,捕捉到了那随着药力和体内能量流动而泄露出的、一丝极其精纯的…魔神残响的气息!
光点骤然亮起一瞬,随即又迅速隐匿,如同从未出现过。
病房内,无人察觉。
只有窗外的风,轻轻吹过屋檐,带来璃月港遥远而模糊的市声。林墨放下药碗,被那苦味刺激得龇牙咧嘴。派蒙担忧地看着他。夜兰的目光扫过窗外,似乎只是随意一瞥,金色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本能的警觉,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重伤后的错觉。
那点幽蓝,已彻底融入阴影,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但一种被暗中窥视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却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了林墨的脊椎,让他刚喝下热药的身体,莫名地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