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割过潼关古道的嶙峋山岩,卷起砂砾,抽打在城楼斑驳的砖石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关隘高耸,扼守秦晋咽喉,雄浑的城墙在铅灰色天幕下蜿蜒,浸透了铁与血的气息。城头,象征大宋的赤红旗帜在凛冽的西风中猎猎狂舞,如同不屈的魂灵。
关楼之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的沉重寒意。宗泽,这位须发如戟、面容刚毅的老帅,正死死盯着面前一张血迹斑斑、仅余半幅的明黄布帛。布帛边缘焦黑卷曲,显然曾经历烈火炙烤,上面以仓促而颤抖的笔触,浸染着暗褐色的血渍,字字如刀,刺入眼底:
> **…朕危…奸邪挟持…西狩…**
> **…社稷倾覆在即…**
> **…卿乃国之柱石…速召天下兵马…**
> **…死守汴梁…阻虏于黄河…**
> **…若朕不归…卿…可…便宜行事…保我赵氏血脉…延…**
“砰!”
宗泽布满老茧的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青石案几上,震得烛火狂跳!他猛地抬头,虎目圆睁,血丝密布,目光如电,直刺跪在阶下、浑身浴血、甲胄破碎不堪的传令校尉。
“官家何在?!” 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雄狮低吼,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怒火与锥心之痛。殿内侍立的亲将们,如岳飞、王彦、张俊等人,皆屏息凝神,脸色铁青,紧握的拳头骨节发白。
那校尉肩头一个血洞仍在渗血,他强撑着最后的气力,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无尽的悲愤:“回…回元帅…末将…拼死冲出重围时…官家龙辇…已被黑衣贼人挟持…向西…入了秦岭古道…贼人凶悍诡异…有…有邪铃惑心…弟兄们…死伤殆尽…只…只抢出这半幅血诏…”
“秦岭古道…” 宗泽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目光投向西方那被山峦叠嶂吞噬的方向,眼中燃烧着焚天的烈焰。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绝的冰寒!
他小心地捧起那半幅染血的诏书,如同捧起千钧重担,转向肃立的众将,声震屋瓦:
“诸将听令!” 声音苍劲,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
“张俊!”
“末将在!” 张俊大步出列,甲叶铿锵。
“你即刻持本帅令箭,昼夜兼程,南下荆湖!传令各路勤王之师,放弃尾随金兵残部,火速回援汴梁!告诉他们,天子血诏在此!汴梁,才是国本!一寸山河一寸血,绝不容金贼再踏足黄河以南!”
“得令!” 张俊双手接过令箭,转身大步流星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回荡。
“王彦!”
“末将在!” 王彦抱拳,目光灼灼。
“你率本部精骑,持本帅亲笔书信,星夜北上真定府!面见老种相公(种师道)!” 宗泽提起笔,墨迹淋漓,饱含血泪,“告知老相公,汴梁危如累卵,天子蒙尘西狩!请他务必看顾好黄河防线,若金贼主力回头,拼死也要将其挡在北岸!告诉他,宗泽在汴梁,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待汴梁稍安,我必亲提一旅之师,西进秦岭,迎还圣驾!” 最后一笔落下,力透纸背!
“末将万死不辞!” 王彦接过信函,小心贴身藏好,眼中尽是决然。
“岳飞!”
“末将在!” 年轻的岳飞声音清越,带着金石之音,眼神锐利如鹰。
“你速回你本部义军驻地!” 宗泽目光如炬,紧盯着这位他极为看重的年轻将领,“整军!备战!即刻拔营,沿洛水疾进!沿途收拢溃散官军、义士,许你便宜行事之权!务必在十日内,赶至汴梁西郊牟驼岗与本帅汇合!汴梁城防,需要你这支生力军!此战,关乎国祚存续!”
“遵帅令!飞定不辱命!” 岳飞单膝跪地,抱拳领命,声音斩钉截铁。
一道道军令如同疾风骤雨般发出,整个潼关瞬间化作一座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急促的号角声撕裂寒风,战马的嘶鸣响彻关隘,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开启又关闭,一队队顶盔掼甲的士兵在军官的呼喝下集结,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连成一条条流动的火龙。
宗泽披挂上沉重的山文甲,系紧猩红战袍,大步走上潼关城楼最高处。寒风卷起他花白的鬓发,吹动他染血的战袍。他手扶冰冷的垛口,眺望东方。那里,是千里之外,正被血与火吞噬的汴梁。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关楼上的风灯在狂风中摇曳,将宗泽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石墙上,如同不屈的战魂。
“报——!” 一名斥候浑身浴血,几乎是滚爬着冲上城楼,声音嘶哑欲裂,“元帅!急报!汴梁…汴梁外城…破了!”
“什么?!” 宗泽身形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一把抓住垛口边缘,粗糙的石棱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撕裂般的剧痛!
斥候喘息着,眼中是刻骨的恐惧与悲愤:“金贼…完颜宗翰、完颜宗望两路主力…合围汴梁…猛攻数日…守城器械耗尽…东水门…守将姚平仲…力战殉国…金兵…已突入外城!内城…正在血战!”
城楼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呜咽,如同万鬼同哭。
宗泽缓缓闭上双眼,胸膛剧烈起伏。片刻,他猛地睁开,眼中再无半分悲戚,只剩下焚尽一切的决绝与冰冷的杀意!
“传令!” 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寒夜中炸响,压过了一切风声,“全军!即刻开拔!目标——汴梁!”
“抛弃所有辎重!只带三日干粮!轻装!疾行!”
“告诉儿郎们!天子蒙尘,都城告破!此去,唯死而已!但死,也要死在汴梁城头!死在收复故土的路上!用金贼的血,染红黄河!洗刷国耻!”
“全军——开拔!” 最后一声怒吼,如同惊雷,滚过潼关,滚过群山,直指那血火滔天的东方!
沉重的城门最后一次洞开。宗泽翻身上马,一马当先!身后,是沉默如山、却燃烧着复仇烈焰的滚滚铁流!马蹄踏碎关山月,战甲映寒星斗光。这支承载着大宋最后希望的军队,如同决堤的洪流,义无反顾地扑向那吞噬一切的炼狱中心——汴梁!
寒星闪烁,映照着这支沉默疾行的军队。无数双眼睛望向东方,那里,汴梁的方向,夜空被映成了不祥的暗红色。
那是国都燃烧的颜色。
队伍最前方,宗泽紧握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目光越过茫茫夜色,仿佛已看到汴梁城头惨烈的厮杀,听到百姓绝望的哭嚎。那半幅染血的诏书,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紧贴在他胸前。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逆着行军方向,从后方潼关方向拼命追来,马上骑士浑身是汗,手中高举着一件小小的物事,在火把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金色光芒。
“报——元帅!潼关留守急件!在清理传诏校尉遗物时,于其紧握的掌心内发现此物!”
宗泽勒住战马。骑士飞驰到近前,气喘吁吁地将一物呈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金质盘扣。造型古朴,边缘处磨得异常锋利,显然曾作为武器使用。盘扣上,精细地雕刻着五爪盘龙的纹样——这是唯有天子近身之物才可使用的禁纹!盘扣表面,凝固着大片深褐色的血渍,触手冰凉,却仿佛带着主人最后的不屈与挣扎。
宗泽将这枚染血的盘扣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入皮肉。他仿佛能感受到天子在颠簸囚车中,用尽最后力气磨利它、紧握它、甚至用它刺破掌心以保持清醒的绝望与坚韧!
“官家…” 宗泽从齿缝间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饱含着无尽的痛楚与滔天的怒火。他猛地抬头,眼中血光更盛,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千山万水,直刺秦岭深处那些挟持天子的魑魅魍魉!
“加速行军!” 宗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在寒夜中传遍全军,“金贼破我外城,屠戮我子民!奸邪挟持圣驾,辱我国体!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他高高举起那枚染血的盘扣,在火把的照耀下,那一点金光,如同黑暗中不屈的星辰。
“儿郎们!看!此乃官家贴身之物,染着忠义之士的热血!官家尚在魔爪之中,汴梁父老正在水火之内!我等身为大宋军人,护国保民,就在今日!随我——杀回汴梁!救天子!诛国贼!复我河山!”
“杀——!!!”
“杀回汴梁!救天子!诛国贼!”
“复我河山——!!!”
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与悲愤,被宗泽手中那枚染血的盘扣彻底点燃!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爆发!山呼海啸般的怒吼瞬间席卷了整个行军队伍!士兵们疲惫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沉重的脚步陡然加快,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欲要踏碎一切的钢铁洪流,朝着那血染的东方,滚滚而去!
夜色如墨,铁流如龙。那枚染血的盘扣,被宗泽紧紧嵌入自己的护心镜内侧,紧贴着心脏的位置。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冰冷的金属触感和刻骨的国仇家恨。
汴梁,等着我!